别人進入狀态了。可我卻清醒着。
我本來并沒有什麽狀況,畢竟我十來個小時滴水未入了。我是這才想起來的。所以我向我們這個機艙段落的一頭,也就是前面那頭,或者說登機那頭,走去。我也不知道我是想去喝點什麽吃點什麽,還是想到衛生間去一下,或者隻是想走一走活動筋骨。
穿過布簾,我進入了兩道布簾之間的空間。前面那道布簾後面應該是商務艙頭等艙的區域了。本來羅教授的座位是在那道布簾後面的,可她愣是跟另一個研究病毒的漢華同事換了,她說她不習慣那種地方。那人是個男人,五十左右。他假裝客氣了一陣子,就假裝一瘸一拐地提着他的小箱子過去了。我覺得羅教授跟他并不熟。至少我知道他們不是來自同一個研究所。
左邊飛機的艙門,是通往外面的夜空的。右邊是茶水間。我把我端來的托盤放在茶水間的桌子上。再一想,我把盤子裏的東西全部倒到拉開的垃圾箱裏去了。
我是怕被糾纏。這是我當時的想法。
後來我發現,我當時的想法還相當的英明。有時候無意識比意識更英明。
是的,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我這些動作是在我一個人的視覺和聽覺世界裏完成的。
我有一種煩躁的感覺。肚子并沒有餓。就是煩躁。我就開始找東西吃。一般飛機上的茶水間會有一些吃的東西放在桌子上供乘客們自由拿去的。可是這裏桌子上幹幹淨淨,隻有咖啡和礦泉水和一些紙杯子。
反正這裏沒有第二個人,我就開始一個一個門地打開,先是桌子下面的櫥門。沒有找到什麽刺激味覺的東西,比如巧克力,或者牛肉幹什麽的。然後,是艙門對面方向的小門。不等我走近那個小門,一股氣味已經沖擊到我了。一種熟悉的氣味,集成的。我說集成的,是因爲我一時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詞。實際上就是多種集合在一起,總體熟悉的那種。
小門打開後,我直接跌坐在地上。
簡單地說,就是嗅覺和視覺的雙重沖擊,雙雙達到了傳說中海嘯的地步,把我擊倒在地。
待我再次爬起來,再次面對這個打開的小門時,我竟然幾乎再次地被擊倒在地上。
沒辦法形容了。我沒有想到過,這麽一個低矮的小門後面,竟然有一個遠遠地大于機艙裏其它小門後面的空間的空間。這裏簡直就是一個小房間。
而這個小房間幾乎被塞滿了。幾乎塞到了天花闆。
我面對着的,是許多腳,光着的腳,大大小小的,顯然,來自于大大小小的人,女的居多,也有男的。向我沖來的集成的氣味告訴我,不用懷疑了,就是他們,就是那些幾個小時之前還站在我旁邊以及從我旁邊走過去的年輕的男男女女。女的居多,男的居少。當然了,這些就是這個機組的機乘人員。是的,應該包含飛行員在内。那兩隻超大的腳,告訴我那個人的身高超出尋常。這些熟悉的人體氣味集成着湧來,你想象得出是怎麽個體驗嗎?尤其是對我這種對氣味超敏感的人而言?
看來我必須慶幸我将近十個小時什麽都沒吃了。否則我不可能鎮靜到不嘔吐的地步。
當然,這些人還沒有發出屍臭。對不起,我忘了說明一下了,這些人在我看來都是死人了,不可能沒死的,任何搶救的企圖一定都是多餘的。不僅因爲他們紋絲不動,也因爲他們已經開始發出一種死的氣味。還不是屍臭,但已經是屍臭的初級階段。但這初級階段已經不是任何人能忍受得了的。
這些人的外衣外褲都沒有了,也就是說,他們漂亮的牛航的機乘制服(回想起來,這些制服本應該受到我大大的點贊的。當時隻是沒有點贊的空閑時間和空閑心情)都被剝離了。
我明白了。我感覺我明白了。
可就在我感覺我明白了的時候,我的鼻子發出了嚴重的警告。
我聞到那種強烈的統一的香氣(還記得我當初的感覺或者說描述嗎?),它們正在向這裏逼近,我還聽到了說話的聲音和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氣味和聲音來自我來的方向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說來自商務艙頭等艙的方向。我剛才注意力太過于集中在眼前了,否則我應該遠遠地就得到信号的,至少是我的嗅覺。
我匆匆地關上這個小門。我拉開一個廁所的門,那強烈的臭味讓我迅速地把這門再次關上。我真佩服自己,在這種危險臨頭的時候可以說是最後時刻的時候居然還能記得做人要講究的原則。比如愛清潔講衛生。
我又拉開了一個廁所的門,這個廁所不僅是嗅覺可怕,視覺還更可怕。看來,現在的所謂機乘人員連廁所都不屑于打掃了。這隻是我的一閃而過的想法。我佩服自己的也有這一點,也就是在任何時候都可能會有一種零零碎碎的想法。
強烈的統一的香水氣味已經越過門簾了。幸好是另一個過道的通過商務艙頭等艙的門簾。一個女人笑得很浪,浪到我直接聞到了那香水和其它化妝品的噴霧狀味道。真的,說了許多人也不相信,我的嗅覺可以達到聞得到氣味的形狀的地步。
這裏的廁所顯然都是空着的。可是,時間沒有了。我想,就是它了,就是這道門了。如果這裏面還是又臭又髒,我也隻能忍了。
可是,拉開門我又退了出來,同時,我嘴裏還說着:受累。
因爲,門打開後,我看見的是一個女孩子坐在馬桶上。
可是,我的褲子被一隻手拉住了。那個手的主人、那女孩子說:救救我!她的聲音很低很輕,她還說:我是完整的。
救救她?她是完整的?
這兩句話把我吓得不輕。我想起了那個小門後面堆積的人體或者說屍體。
它們都是完整的。
是這個意思嗎?
可是我退了回去,退回到這個廁所裏。廁所的門在我面前輕輕地合上了。我轉過身去,看見一張楚楚動人的臉。我欽佩我的漢華祖先們在語言方面的創造,楚楚,這兩個字可以附帶上動人,也可以加上可憐,而正由于可以跟可憐相關,也就更加的動人。
這張楚楚動人的臉是我熟悉的,她的氣味當然更不容任何的置疑。
我說:艾晚亭?是你?你活着?
我知道我的第三個短語純粹是廢話。我們的漢語雖然偉大,但也經常會夾帶各種各樣的廢話,比如“你吃過飯了嗎” “你來了”之類的。
其實,問“你活着”跟問“你來了”一樣,既是廢話,又不完全是廢話,雖然明明看到了活人和來的人了,還要這樣問有些多餘,可是這樣的問話同時是一種心情的表達,比如驚訝,比如喜悅。
我見到活着的艾晚亭小姐時的心情,至少是驚訝和喜悅的綜合體,應該說是兩者綜合體的n次方。
艾小姐,這位在奧曼機場跟我撞了個滿頭滿腦、撞得在飛機上跟我一聊起來就把父母愛情和她的姓名來曆交代得一清二楚的女孩子,這個可愛的女孩子,她笑了出來。然後又哭了出來。
我捂住了她的嘴。因爲我聞到那強烈而統一的香氣正停留在我們的廁所門口。她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腿。我不知道她是在第一時間就認出我來的,還是後來才認出來的。我感覺得到她整個人的顫抖。
然後,她象爬一棵樹那樣爬到了我身上。用通俗的話說,她站了起來。隻不過,在這裏站起來,跟在别的空間站起來,感覺是不一樣的。
當然,她先前那話“我是完整的”也終于可以理解了。
她其實并沒有在上廁所,她隻是衣衫完整地坐在那裏發抖。
她現在是貼着我發抖了。
她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她。
這種時刻,大家都明白的,并沒有思考男女區别和男女相吸原理的時間和空間,沒有時間去把一種顫抖轉化成另一種顫抖。真心話。
我轉過身去,插上了插銷。我本來想說,你剛才門都沒有插上。這多危險。可是我沒有說。
她說,你坐下吧。
怎麽坐呢?我想問。可是她跟跳華爾茲一樣,已經抱着我轉了個180度。我就直接被坐在馬桶蓋上了。也就是說,在我坐下的同時,她也坐下了。她就坐在我的腿上。
這恐怕也是在這麽個空間裏兩個人怎麽坐才能都坐下這個謎語的唯一解法或者說謎底了。
我說:沒事。他們走開了。
我這麽說,那肯定是沒有問題的。當然是由于我特殊的嗅覺。它是不會犯錯的。
接下來,艾小姐給我講了一個簡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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