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又醒來了,換句話說,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又睡着了,而現在又醒來了。我一時有點蒙。我的目光對着我們這個登機口檢票台後面上方的電子鍾。
20點整。
我想明白了,此時是C034年3月7日晚上8點整。此地是牛德堡首都奧曼的國際機場。
然後我發現周圍很熱鬧。在我睡着之前沒有這麽熱鬧的。遠處盡頭已經空空蕩蕩的,可我們旁邊的那個登機口卻已經在排隊了,隊排得很長,并且在繼續延長。那個航班也是延誤了的,我看過,方向是福爾克蘭,原定的起飛時間是18點35分。但現在可以起飛了。
更熱鬧的是我們這個登機口的候機區域,好多人圍成幾個堆,好象在吵架,或者争論着什麽。而另有一群人圍着追着一個女人,正向我們這裏過來。
是施羅亞!我旁邊的汪若雪說。我也認出來了,是在大會上聲明她調查了多年格米達海外生物研究機構的格曼記者施羅亞。她飛快地向我們這裏走來,而那些人走得跟她一樣快,有好幾個還拿着攝像機或者話筒,也有拿着手機的,這裏面顯然大多數是記者,世界各國的。我聽不見這個施羅亞在說什麽,但意思是明白的,因爲她手指了一下正在排長隊的我們旁邊那個候機區域,我想,她是在說,她要登機了。
這位施小姐走到我們面前了,我站了起來,我們,也就是說海浪、若雪,還有其他幾位來自漢華的同行與會者紛紛站了起來。施小姐的眼睛放光了,在看見我們的時候,但說實在的有些讓我失望的是,她的目光真正對準的是坐在我旁邊的汪若雪旁邊的黃海浪。
這麽多人站起來了,隻有海浪還坐着。
可施羅亞小姐偏偏在他的面前站住了,轉過身去,對圍着她跟着她的各國記者說:相信大家都看了大會新聞了,應該知道這位是誰吧?
有人說:黃!她說:對了,他才是你們更應該采訪的人物,可以說是本次國際會議的核心人物,來自漢華的黃先生!而我,對不起。
我想她本來會重複一遍前面的話,對不起,我沒有時間了,我的飛機馬上要起飛了。
可是不等她把話說完,她已經不用說完了。
她從兩個男人的縫隙裏鑽了出來,微笑着對我們點點頭,用漢語說:你們好!我用格曼語說:晚上好!她顯然有些驚訝:您會格曼語?我知道她問的是什麽,盡管她說的是格曼語而我是聽不懂格曼語的。我是用昂語答複的:受累,我隻會這麽一句。她笑笑說:受累,我沒時間了。
她拉着她的小拉杆箱,奔了起來,融入了我們隔壁登機口前那個已經縮得很短快要縮完了的隊列,感覺就象吸塵器的電線被完整地收了進去。
她們要起飛了。而我們斜對面那個航班也是明顯地延遲,但至少延遲到了所有的人都被帶走的程度,也就是說,他們那裏廣播,說他們的航班今天到不了了,機場組織全體候機人去機場酒店過夜。
我們的航班到底怎麽了?
這是我所我的同事雲吳提出的問題。
我原來坐的地方都被包圍海浪的記者們占領了。我離開了那裏,正好逛到了雲吳面前。
我看了看雲老師,發現他的眼光并不在我身上。
就是啊,幹脆把我們也送到酒店去。
說這話的是汪若雪。我這才發現她也離開了那海浪包圍圈,甚至就一直在我的身邊。雲吳的眼光是落在她的身上的,而她的眼光并不在雲吳卻在我身上。
上帝保佑,可千萬别延遲到明天去。
說這話的是申城微生物研究所的童城,他旁邊坐着的是深埠病毒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羅莉,研究員就是教授,高級研究員是高級教授,這是我們漢華的體制規定的。所以我們都叫她羅教授。這個童城在會場内外經常跟羅莉教授坐在一起。顯然,他們之前在國内大概有不少的交集。
爲什麽?幹脆早點宣布延到明天起飛多好?還可以讓我們到酒店去好好睡一覺。
說這話的是汪若雪。
童城說:小姑娘,你知道明天是什麽日子嗎?
明天是她們的節日啊。有什麽不對嗎?
說這話的竟然是戴秉讀,也是他們病毒界的,來自清燕大學微生物研究所的那個上台代表漢華發言卻講得軟綿綿讓人很不舒服的中年研究人員。
這個戴老師好象不喜歡合群,吃早餐什麽的經常是一個人,隻是在會場上,他的座位就在我們一排,所以我們這幾天也會經常點個頭說個早晨好晚上好之類的套話。
這個寡言的戴老師忽然會走到我們這個小群裏來并且會主動地插上一句似乎沒有任何重要性的閑話,有些奇怪。但這當然隻是我的感覺。
童城說:你們知道20年前的3月8日發生了什麽事情,而我們今天在哪裏嗎?
汪若雪說:我們今天在奧曼,這跟3月8日有什麽關系嗎?
童城臉上堆起一種莊重的神色:再想想,小姑娘,奧曼是哪個國家的城市?我們将要乘坐的航班又是哪個國家的?
汪若雪說:牛德堡的城市,首都。我們要坐的是牛航。怎麽了,童老師?您做了一個什麽夢?是不是還沒有睡醒?
說實在的,不知道爲什麽,我看着這位才認識幾天的同胞兼同行,心裏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那種神色,是從他的臉上升起而浮遊着的,面具似的一種存在。
他莊重地說:小妹妹,20年前,C014年的3月8日,芒城,想起來了嗎?也許我應該問你的其他同事,那時候你可能還不記事呢。
你是說馬雅斯坦首都芒城?20年前的3月8日,那是怎麽了?
别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或者覺得童城同學說的話題有些無聊,沒有人想去接過來說下去。這回又是戴秉讀把話頭接了過去。
童城莊重的神色裏泛起了一種類似于得意的色調,好象他赢了什麽似的:對了,從馬字出發,再想想。
還是沒有人接他的話題,我看到他旁邊的羅莉教授甚至在打哈欠。
可是這回是汪若雪說話了:我知道了,你說馬航?馬航是20年前出事的嗎?
這回童城同學的眼睛放光了,我後來想想,想不出他的眼睛爲什麽會放光。他眼睛照射着我身旁的汪若雪:小妹妹,你這個厲害了。那時你還在幼兒園吧?居然知道這事?
這回,大家都看着這個童城了。他臉上得意的神色覆蓋了莊重。
小童,别說那有的沒的。
這回竟然是羅莉教授說的話。雖然她表示的是一種批評,甚至有一些不屑,可是她顯然也被這個話題吸引到了。
戴秉讀又介入了:可是,那是馬國首都,又是馬航,跟我們牛又有什麽關系呢?
戴老師說到“牛”這個字的時候是有省略号或者頓号的,給人的感覺是,他說到牛的時候,忽然有了頓悟。
後來,很多年後,各種事情堆積起來,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在那時候,不知道爲什麽,我會非常清晰地想起那天在牛德堡首都奧曼機場,戴秉讀老師是怎麽說話的,他怎麽會一反他的沉默的性格,再三地接續别人沒興趣接續的一個話題。好象他知道什麽似的。
好象他知道什麽似的?這個想法好象要告訴我什麽?
可是那是後話了。那時的我不可能想那麽多的。
等你哪天讀到那段,可能你也已經忘記我在這裏的一些很多年前對很多年後的理解做的反思了。
這不重要。
真實的情況就是:在戴老師提到了馬和牛之間這種隻有說漢語的漢人才能理解的内在聯系之後,大家忽然象是一下子都從半睡眠狀态進入了全清醒狀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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