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說完此話,我心中翻起了嘀咕:這老人說話怎與謝家人一個口味兒,動不動便擺道理說仁義。不過,這老者救我是真,但說是恰巧遇上,我是萬萬不信,世間哪有這麽巧的事兒,大善大惡全叫我程淳趕上了?
我再次謙卑拱手,直抒胸意,“在下鬥膽,敢問前輩尊名?”
那老者上前,似家中長輩一般輕撫我頭,嘿嘿一笑,“小程淳,十多年了,你還不回京,記性也變得不好了,小家夥,難道你忘了當年抱你入宮的老頭子了?”
我回首往事,忽然心中大動,不禁痛哭流涕,痛哭道,“謝裒爺爺,想您啦!”
......
我哭得雙眼朦胧,終于記得當年明月。
三十多年前,賢達學宮選才,呂相在選定我和牟羽作爲陛下的近身伴讀後,因事便告匆匆離開,獨留謝裒爺爺處理其餘諸事。
我在簽過調令後,謝裒爺爺一左一右,拉着我和牟羽的小手,借着皎潔月光,步行前往東宮太子府。
我的眼神不好,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朱雀大街上,撅屁股卡了兩個狗吃屎後,當時仍爲無名小吏的謝裒爺爺問了我緣由,他呵呵一笑,便背着我一道走進了東宮。
那是我求學長安後,得到的第一份人間溫暖。
當時的我,見他頭上有一根白發,便認準了謝裒爺爺這個名字。
時過境遷,當年的‘假爺爺’,也成了真爺爺啦!
歲月不饒人,我們,也從未饒過歲月。
......
溫暖的往事随着溫暖的人一并浮上心頭,原本充滿陰謀和殺機的淮河水,都不自覺地變得溫柔起來。
謝裒爺爺将我扶起,溫聲笑道,“好孩子,記得就好!記得就好!”
我看着滿頭銀線的謝裒爺爺,孩子般委屈哭出聲來,“謝裒爺爺,下官無用,蟄伏淮南十餘載,隻爲會盟八大世族抵抗江鋒,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啊!”
謝裒爺爺拍了拍我的胸脯,安慰道,“哪裏都不空,就是心空了,對吧?”
我一把鼻涕一把淚,點頭如實說道,“謝裒爺爺,晚輩兒時既受家族寄予厚望、受君上知遇之恩,肩負振興家族、複興王業之責,而今方法失當、察人有失,會盟八族不成,有負聖恩、有負所學、有夫家老啊!”
謝裒爺爺哈哈一笑,“是不是覺得,上半輩子白活了?”
我哽咽點頭,“豈止是上輩子,感覺這輩子都白活了!”
“哈哈!孩子,人生大起大落,凡事盡力就好,強求太多,反而都是累贅。”
謝裒爺爺握住我的手腕,溫聲寬慰,“什麽叫世族?多年累世、以成族業,這叫世族,你爹娘縱然望子成龍,但想要從你身上讓家族一蹴而就,明顯不合常理。家業、族業、王業,到頭來不過一撮黃土、一卷史書罷了。成既我命,不成亦我命,不必太過上心啊!”
我一臉不甘,急切說道,“可是!”
“孩子,一代人做不了三代人的事兒,你程氏一族能在你手上走到這一步,已經很好啦。”謝裒爺爺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天,神秘兮兮地道,“如果你程氏一族真如江家那般鼎盛,你認爲你程氏一族到頭來會收到什麽結果?多大啦,還哭鼻子,快收回去!”
我恍然大悟,自陛下即位以來,所作所爲皆旨在根除世族,蕩平天下,如今自己背道而馳,一心振興族業,豈非誤人誤己了。
我重重拍了幾下額頭,虧我常以陛下兄弟自居,竟然到今天都讀不懂兄弟所思所盼,我這兄弟做的,忒不合格!
公門修行,最忌不懂上意,我這郡守當的,也忒不合格。
謝裒爺爺會說話,三言兩語之間,我心結立時大解,旋即抹掉淚水,試探性問道,“謝裒爺爺,今日會盟不成,陛下不會問罪于我麽?”
“你這孩子,當局者迷!有哪個說今日會盟不成了?”謝裒爺爺輕點我的額頭,寵溺說道,“會盟七大世族,七大世族均應陛下之請,乃十全之功。七家有那麽兩三家不肯入夥,拉上三四家用以鉗制江鋒,也算大功一件啊!”
我視線低垂,但是眼神炙熱,瞄着竹筏上轉醒的五人。
謝裒爺爺見我如此,拉住我的手,笑道,“走!你再去說說,你謝爺爺爲你壓陣。”
......
見我二人走來,五人即刻整理衣衫,迎面而來,叩拜謝裒爺爺。
謝裒爺爺将五人一一扶起,輕笑道,“唐突打擾會盟,幾位見諒。”
謝裒爺爺作爲位極人臣的五公之一,又是曲州八大世族執牛耳者,在謝裒爺爺面前,五人誠惶誠恐,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特别是那謝尚,一副欲哭無淚的小女子表情,在那裏惺惺作态,甚是好笑。
禮盡,我七人圍坐岸邊,謝裒爺爺眯眼說道,“躺在地上的那個,名叫夏侯流火,乃當年曹魏夏侯一族後人,曹魏滅亡後,此夏侯一族分支便流落江湖、飄零中原,後因削藩平亂,被江蒼接納,成爲江蒼的族内管家。今日其指所以來此,一爲探聽消息,二爲伺機鏟除七大世族族長并嫁禍王室,從而離間七大世族與王室的關系,繼而分而化之,逐一消滅。”
五人頓首,拱手道,“多謝謝公指點。”
謝裒爺爺白頭輕點,看着我說,“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可惜,夏侯流火有心刺殺卻太過惜命,被程郡守拖延了一陣等得老夫來此,不然,你五人的屍體,怕早已喂了淮河魚了。”
五人心領神會,立即向我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