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間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當長安城的子民聽說‘薄州失利,損兵十萬,薄州失地,太子被圍’的消息是真的後,吃驚、悲傷、憤怒、狂妄等心情,湧入他們的心海,縱然他們絕不相信大漢帝國會因爲一次小小的失敗而從此墜落,但出于對國家的熱愛和免于被他人诟病,一個個真的或裝的悲傷不已。
沒人願意因爲這件事,觸怒天子的逆鱗。
基于此,長安城這個大年除夕的興旺熱鬧分毫不見,連個放鞭炮的都沒有,上到王公巨卿、文武官員、帝國宗室,中到朱門紫袍、豪閥大戶、校尉千戶,下到黎民百姓、士農工商、普通一卒,清一色的選擇了躲在家中享清閑,不出門觀景,不喝酒聚會,亦不走親訪友,他們生怕露出一絲喜色後,惹得未央宮中那位京畿天子不悅,随便扣上個賣國通敵的罪名,把自己誅了九族、絕了種。
總而言之,這個長安城的年關,沒有半分欣喜的氣味兒。
大年初五,長安城輕雪一片。
龍首原上,未央宮中,宣室殿前,執掌大漢帝國的天子劉彥,頭戴龍冠,身穿皇袍,外披白裘,俯瞰白雪。
原本勤政的他,在這個年關,沒有處理任何政務。
諾大的帝國雖處處需要縫縫補補,但沒有任何一位大臣,願意在這幾天來找劉彥問政。
大漢京畿朝堂雖然不
是那種以‘死谏’爲榮的骨鲠迂腐臣子,卻也不是見風轉舵的宵小之輩,爲官之道,便是‘審勢成事’,不審勢則動辄必錯,即或搭進性命也于事無補。
試想,誰又願意在一個人最需要安靜的時候,去冒昧打擾呢!
距離東京之戰,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兩個月彈指一揮間,僅僅兩個月的光景,曾經那位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中年天子,已經消失在茫茫歲月,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兩鬓斑白、毫無生氣的半百老人,兀自在殿前瞪着空洞無神的雙眼,直視着遠處的陰沉天空。
這個年關,他沒有去太後郭珂所居的長樂宮問安,沒有去皇後李鳳蛟所居的長秋宮讨喜,沒有太廟祭祖,沒有舉辦國宴,沒有微服私訪,沒有處理政務,僅是把自己鎖在未央宮中,或瞪着眼睛愣神,或反複思量。
他不明白,爲何占盡優勢、精銳盡出的征東軍,會一敗塗地,生者寥寥。
他又不明白,爲何曹泫帶領的精銳長水衛,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劉彥獨自一人在西側室,左手拿着烈酒,右手端着燭燈,無數次推演東境戰局,從他推演的結果來看,漢軍的結局從未輸過。
最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太子無能,指揮不當,誤國誤民。
确實該當廢立!
不過話說回來,他劉彥雖然在得到東境戰敗的消息當晚,便下诏廢黜了太子劉淮,可沒有曹泫上書的調查結果,總
會被世人認爲這是他劉彥盛怒之下的莽夫之舉。
縱然天子威壓能讓太子黨一時沉默,可當實力強勁的太子黨回過味兒來,便會瘋狂地爲太子洗白,這件已經被自己下诏蓋棺定論的事情,有極大的可能出現翻轉。
太子劉淮有皇後李鳳蛟在後方爲太子坐鎮,這麽多年,太子黨攢下了不可預測的人脈,劉彥罷黜太子後,甚至有一些早已不問世事的‘老妖怪’,都肯在風燭殘年的時候顫顫巍巍拎着筆,爲太子美言幾句。
如果書信數量能代表太子黨人脈的話,就如劉彥案前擺的那些爲太子求情的書信一般,一封、兩封、三封,漸漸的堆成了山!
這還隻是有資格向天子呈送書信的人,沒資格的人的數量,那就更不用說了。
最開始,劉彥對這些書信視之如糞土,連看都不看一眼,覺得礙眼,便讓赭紅一股腦全燒了了事。
但某些人對這件事兒還真是‘堅韌不拔’,書信燒了一堆又一堆,沒幾天,便又堆成了一堆。
劉彥盛怒之下,差一點就下令拆開所有書信,殺掉所有呈報書信的人。
奈何奈何,爲了帝國大業,劉彥還是選擇了隐忍不發。
劉彥轉頭看着成堆的書信,輕輕搖了搖頭,無奈一笑。
長水衛沒了,可以重建,但是,我隻有一個兒子!
不管他愚蠢也好,懦弱也罷,在我劉彥百年之後,他終歸是要繼承王位,成爲執掌天下的王。
這樣也
好!
他日真讓劉淮這小子重回東宮,我的面子上也不會太過難看。
這件事情,也就這樣了吧!
......
不久,雪越來越大,紛飛大雪已将目之所至變得一片雪白,劉彥孤身挺立,身如輕松,人似雪人兒。
常侍赭紅躲在暗處,見劉彥心情悲傷無處釋放,心中焦急卻又無可奈何,他心知陛下大病初愈,不宜多作走動,此刻大雪漫灌人間,萬一他不小心感了風寒,自己真該羞愧而死!
赭紅幾番躊躇,終于鼓起勇氣,蹑手蹑腳地走到劉彥身側,低頭輕聲呼喚道,“陛下,陛下!”
劉彥回神,卻仍然目不轉睛,“嗯?”
赭紅流露出極爲關切的表情,低頭輕聲道,“陛下,雪急了,咱回吧!您龍體剛剛康複,不可經曆風雪。”
“家和國,都已在風雪中啦!朕還能回哪裏去呢?”劉彥聲音微帶嘶啞,心情甚悲。
赭紅從小侍奉劉彥,又心思技巧,聽的語中之意,立刻寬慰道,“雪遲早會停,冬天,也遲早會過去。等雪過去,家還是家,國還是國,陛下,還是陛下!”
“說得輕巧。”劉彥微微搖頭,“但能熬過這個冬天的,又有幾個人呢?”
赭紅亦感覺十分悲怆,随劉彥一同頂雪。
不知站了多久,大雪已經漫過了小腿,劉彥堪堪緩過神來,他抖去一身白雪,從袖子裏伸出慘白如雪毫無人色的手,在錦繡懷中取出一枚竹筒,打開一看,
上面隻有寥寥數字:夏侯流風、江煦焚趙氏糧草,段銳金引臨淄郡兵北上,趙氏壁壘全破,敗走嘉福山,方谷郡全境,盡歸江鋒,臨淄郡全境,皆歸服江鋒。
劉彥擡頭望北,心中愁苦。
看來,雪是不會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