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從少年同窗起,便如連理枝一般,少有分離。
半生交往,他懂我的心思,懂我的志向,懂我的一切。
蔣星澤重病卧榻的這段日子裏,我就仿佛丢了魂魄一般,六神無主。
就連我稱霸中原的野心,都出現了動搖。
畢竟,謀得江山後,若沒有兄弟在側,縱使會當淩絕頂,又有什麽意思呢?
可以這樣講:如果蔣星澤不帶把兒,我絕對不會與妹妹江岚野合。
如果妹妹江岚的命可以換回蔣星澤的長壽,我覺得,這樁買賣,很劃算!
......
我站在門口伫立良久,往事種種片段湧上心頭,它們如走馬燈一般,在我的眼前不斷閃現,直到畫面從過去,變成了今天。
我長舒一口氣,終于邁開步子,走向床榻。
雖然步履維艱,但很快,我便來到榻前,榻上橫置一案,待我近前,蔣星澤翻身坐在案前,笑嘻嘻地看着我,“來啦,兄弟!看看,大病痊愈,今夜找兩個妞兒,開開葷?”
我看着蔣星澤,頓時眼圈一紅,眼皮一眨,淚水差點奪眶而出。
藥煙缭繞中,蔣星澤衣冠端正、鬓角分明,額頭還有些似幹未幹的汗漬,很明顯是爲了見我剛剛整理的儀容,爲了以飽滿的姿态見我,他應該傾盡了全力拾到自己。
我這兄弟胸前起伏劇烈,從寬大不合體的衣衫可以看出,病痛的折磨,讓他身材消
瘦得僅剩了皮包骨,除了一雙明亮如星的眸子,他的人,與幾年前已經判若兩人。
今年花謝,明年花謝,終是白了少年頭啊!
他笑着看我,我也忍住悲傷,勉強打趣道,“就你現在這身子骨,就算是初上沙場的雛兒,都能讓你三天下不了床!”
蔣星澤擺了擺手,繼續笑看着我,“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果然,你不适合開玩笑。”
我頓時淚奔,哭道,“兄弟,明天,明天我便讓夏侯管家送你去羅浮觀,葛洪如今已是道門執牛耳者,有他當年之諾,必會救你于水火!”
蔣星澤狠狠地咳嗽兩聲,似要把肺子咳出來一般,他死死捂住嘴,憋了一口氣,強行止咳道,“好鋼用在刀刃上,葛洪如今是道庭大家,在江南一呼百應,他的人情,是在你争霸天下時遇到最大阻力是來用掉的,而不是用在我的身上。你放心,我還要做你的丞相呢,絕不會在這座太昊城裏撂挑子不幹!”
我還要說話,蔣星澤卻伸手将我打斷,他暢然笑道,“威震中原的戰神江鋒,什麽時候變得這般婆婆媽媽了?這可不好。”
蔣星澤沒有與我多做寒暄,他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下。
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我剛剛坐到他的對面,他便開口道,“今天,我好好和你聊聊天下大勢,你要認真聽,或許,以後便不會有人對你講這些大道理啦。”
我嘴唇不斷顫動,卻
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極其深沉的點了點頭。
蔣星澤看向窗外,目光中透露着睿智,“夢裏夢外,我反複推演,近年來,劉彥暗中在南扶持曲州老牌八大世族,在北安置玄甲軍、成立平田軍,在德诏郡西面屯駐大軍以防我等侵擾京畿,在東面安排了趙于海這麽一個強敵,皇帝老兒對我四面夾攻之勢已成,當年我爲江兄謀劃的天地人三策,天策做曲州王,地策做曲州王,而今結果和過程怕是都不作數了。”
說到這裏,他語重心長地看着我,“兄弟,你我本就不占大義,若不能盡快吃下趙家,打通渤海水路,恐怕我等會死無葬身之地啊!”
我強定心神,問向蔣星澤,“大丈夫當建功名于世,當年你我約定進位曲州王,難道錯了嘛?”
蔣星澤笑着搖了搖頭,“小時候人家打我,你聽到後,也不管是誰的對錯,你都要替我打回去的。當年如是,今日亦如是,你想做曲州王,我自當全力助你,即使對方是天子,那又何妨?”
我心中動容,一時間竟說不上話來。
倒是蔣星澤咧嘴一笑,“趁我還清醒,有些事需要爲兄弟謀劃一二,兄弟可還願聽?”
我努了努嘴,輕聲道,“哪次沒聽你的?”
“好!”蔣星澤情緒波動略微大了些,說完這話,居然喘息了好一陣,才說,“傳,傳千石以上官員,速來太昊殿議事。”
我轉頭冷聲對侍衛下令,
“還不快去辦?難道要我親自去麽?”
侍衛正要領命而去,忽然被我叫住,“叫他們都來此處,不必去太昊殿,我兄弟不方便行動。”
對于此等小節,蔣星澤并未在意,那家夥頓了頓,說道,“兄弟,當此之際若想取勝,隻能借助曲州之外的強援,而這強援,我爲兄弟謀了兩個,一是遠在鋒州的蠶桑門,二是實力頗爲強大的臨淄郡勒翎段家,有此兩家幫助,遠交近攻、合縱橫連之下,趙家會迅速瓦解,屆時,兄弟你統領四軍,便可上表朝廷,求個曲州王。再不濟,再不濟也能保證江家偏安。咳咳!”
一口氣說完這些,蔣星澤氣力不濟,我趕忙彙聚心念爲其順氣,待他稍好,又對我說,“争取段家支持,可按原定計劃,以工學從事謝巍爲主,另派一名高手坐鎮,輕音閣從旁輔助,許以重利,叫其勾連臨淄大小世族,走水路攻擊趙家後方。如此一戰,趙家定會撤出方谷郡,要麽北上,要麽南下,我軍向東奪取了港口,便爲日後稱王不成走水路出走留下了後路啊!”
我默默爲其順氣,不作聲響。
蔣星澤定了定神,又對我說,“至于鋒州的蠶桑門,兄弟不必擔心,傷勢見好後,我自會爲兄弟赴一趟鋒州。”
“不妥!”我聽後,心中大急,忙到,“我是不會讓你孤身犯險的!與我共治曲州者,必爲蔣兄。你若有事,我這丞相大位
,該留給誰呢?”
“兄弟,聽我說!”蔣星澤面色煞白,胸前浮動更甚,“農家蠶桑門子弟遍天下,有了農家的支持,德诏、方谷、臨淄三郡和太昊城的民心,會大大安定。而且,方谷郡收入囊中後,兄将南下收服簡古、邯鄲、許昌、淮南、淮安五郡,屆時兵力不濟,農家子弟便可充入軍中供兄弟驅策。禮不達則事不明,此制度大事,降服農家五老,僅靠一名使臣是不夠的,必須我親去,才能達禮。放心吧兄弟,燕子不進愁門,耗子不鑽空倉,蠶桑門一行,我有十足把握!”
我仍然不爲所動,一個勁兒搖頭,“若無兄弟你在,我稱王又有何意義!”
蔣星澤忽然動怒,“糊塗!若不求得蠶桑門的相助,你我别說稱王了,就是好好活下,都難,這一行,不止爲你,也爲了我,懂麽?”
我默不作聲。
蔣星澤慘笑一聲,“你我生不逢時,若能趕上四十餘年前的秦漢大戰,或是幾十年後或許将要發生的秦漢大戰,裂土封王自不是難事。而今這條路岔道忽高忽低,地下也崎岖不平,需要我等鼓勇向前,方能成就大業。”
我剛要還嘴,蔣星澤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襟,厲聲說道,“江鋒,這不是你我講兄弟情義兒女情長的時候,一将功成萬骨枯,在你稱王前,誰都可以死,也包括我!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早知道稱王之路會有很多人離我
而去,可沒想到,蔣星澤也會落得如此下場!難道,我此生立志成就帝王之業,錯了嘛?
就在我呆愣之際,侍衛入内禀報,道,“報,太昊城及周邊千石以上官員,盡數在門外等候,請州牧大人指示!”
我下令召其入内,待侍衛走後,蔣星澤對我說道,“兄弟你若信我,一會兒莫要多說,隻管放權予我,好人和壞人,我一并都給你做了。”
“全聽你的,兄弟。”
我慢慢扶起蔣星澤,途中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手勁兒過重然讓他身體不适。
衆人入屋,蔣星澤特意命侍女排放了藥霧,方便衆人看清屋内環境。
我坐在床角,看着面前三十餘名文武官員分列開來,冷聲說道,“今日臨時議事,以蔣郡守之令爲要,他的話,就是我的話。”
階下衆人知道我與蔣星澤的袍澤關系,雖然面面相觑,卻仍統一答‘諾’。
蔣星澤直奔主題,“各位,我江家與趙賊已經對峙兩載有餘,人心惶惶,民疲不堪,軍力漸乏,糧草不繼。常言道‘道尚變通,達者無窮,世亂則救其紛,時泰則扶其隆’。我等在盛世之中謀亂,本就逆天而行,照此下去,恐生變故。重病需下猛藥,吾今已備下良策,特宣告在座諸人,望嚴格執行,切勿拖沓!”
我再次環視衆人,在座的,都是随爹與我出生入死多年的文臣武将,大家利益相同、志向相同、忠貞不二,說白了
,都是一群願意跟着我幹大事兒、做反賊的二杆子,所以,蔣星澤的話,并沒有激起諸人不适。
一衆人靜默不語,等待着蔣星澤神機妙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