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門前從兩盞燈亮着,到滅了。天邊一抹灰,而後一抹紅。
糞車還特意從正街走過。
等太監洗幹淨了街面,太子的車終于從正門裏駛出來。
邱悅親自去道中央攔着,“殿下,老朽前來登門謝罪。”
太子打着呵欠撩開車窗簾,“老師怎可在外凍着,有話快快車中來講。”
邱悅撩起下擺跪地磕頭,“過往偏聽偏信,犯下諸多錯誤。與太子爲難,亦非老朽本身意願。懇請太子開恩,莫要記恨老朽。”
太子放下窗簾,從車門裏探身下車。随行太監趕忙上前将邱悅扶起。
太子言道,“老師乃是我羅朝先達,學識淵博,打理戶部政治清明。過往對本王不滿,想來是本王錯多,老師何錯之有?老師既在本王宮門前等候,那我倆便一同去上朝吧。”
西門大街前頭有一個蒸餅攤。
一個姑娘在賣早點。
寒冬早上大霧彌漫,她這攤子蒸汽騰騰就好像還是在夢裏一樣。兩個挑工上前買了一口袋餅帶走。
一隻野狗叼着幾個石子眼淚汪汪地看着那姑娘。
野狗看了好久,姑娘忙來忙去,終于注意到了躲在桶子後面的狗。
“你是誰家養的?怎地跑我這來了?我家裏可沒肉,養不起你這樣的畜牲。”
野狗慢慢挪了幾步,放下嘴裏含着的石頭,看了看蒸籠又看了看石頭。
“喲,你這是要拿石頭買我的餅子?”
野狗點點頭。
随意撿的石頭又怎麽買得了糧食?但姑娘賣給它了。遠遠丢出一個餅子,待那狗叼着餅走遠了,把幾個石子收起來,放在了竈台邊上。
太陽還未升起來,那幽暗的密林中藏着無數的狼。它們也都瞧見了那隻野狗買東西。
有些狼,混入了人間。許是把自己當成了人的一份子。努力地看家護院,努力地保衛主人。有些淪爲的肉食,鹵了後滿街飄香,炸了後皮脆肉酥。
但人總歸知曉這些畜生是咬人的。哪個發了善心領一個回了家,卻管不得那些浪迹在林中的野獸。
美其名曰,好有靈性。
有人卻活得還不如一條狗。
一個要飯的花子來到了蒸餅攤前。
“小姑娘行行好,可憐可憐我這窮苦人。”
那姑娘潑辣地喊了句,“你這有手有腳的人,怎地還來我這攤上要飯。城裏到處都缺工,你但凡勤快些,總不至于餓上這一頓。”
楊暮客與閱琅都瞧見了這一幕。
早上太陽升起之前,楊暮客要趕回去坐進屍身裏。
穿過霧海,楊暮客從洽泠書院的主房中醒來。也沒人伺候他梳頭洗臉,才野了幾天就生了寂寞之心。心中盼着小樓他們快快到來。
楊暮客端着盆子走到水井邊,自己打水準備洗臉。
羅懷醒來便沒再睡,此時正坐在院子裏頭修早課。這幽玄門的早課跟楊暮客自己鑽研地望炁之法不一樣。
羅懷坐在院子裏五行正中央,距離水井五步,距離大樹五步,距離一柄劍五步。距離房檐五步。他坐于地上,待房檐一抹紅光落下,朝陽似火。五行之陣成。明暗交接,陰陽分爲樹影與屋影。
觀想法,看世間動靜。
楊暮客在井口搖轱辘嘎吱嘎吱響,嘩啦一盆冰涼的水從桶裏倒出來。
楊暮客拿着毛巾随便擦了擦臉,咔嚓咔嚓地刷牙。
羅懷笑問,“紫明道友不修早課麽?”
楊暮客含糊不清地答他,“停了有些日子了。當下是瓶頸關隘,修不如不修。”
羅懷點了點頭。
屋裏沒有下人,自然沒法開夥。二人出去吃飯。
楊暮客還記着季通說,這路邊攤才是有人氣的地方。倆人衣着華貴,卻湊到了普通人的巷子裏去找吃的。
楊暮客眼尖,瞧見了那個要飯的花子。招招手讓他過來。
要飯的從西門走到了南門外的南市裏。這好幾條街,怎麽走過來的?
楊暮客點了一碗肉粥,放在桌邊上。“吃吧。”
“多謝貴人開恩。”
羅懷也仔細打量這個人,越看越眼熟。他記着小時候在貢院裏見過這人。便問那要飯的花子,“你應是個讀書人吧。”
花子饑腸辘辘,隻顧着喝粥,端着碗點了下頭。
楊暮客好奇地看下羅懷,又好好打量一下這花子。說道,“貧道會掐算。你從西面來,一路要飯要到了南市巷子。這一路不近,卻隻有貧道施舍給你。這要飯的念頭不短了,誰人都認識你,都不願施舍你。你人重欲,元日所生,命裏傷官。好争輸赢,卻一敗塗地。”
羅懷此時已經笃定這人就是貢院裏的一個書生,而且還是當年的魁首。他問了句,“可是餘浪先生?”
花子端碗的手頓住,擡眼看兩個華服之人,“沒名沒姓的蠢人罷了。”
待那花子走後,楊暮客問羅懷。“方才那人什麽來曆?又怎地落到了這般下場?”
羅懷撓撓頭皮,“道友不是能掐會算,又何故問我。”
“貧道掐算隻是表象,沒什麽脈絡可言。定安道友既然認得他,爲何不幫幫他?”
羅懷撇了下嘴,“約麽才記事兒的時候,我被父王送到貢院去識字。餘浪是當年的貢生魁首,琴棋書畫騎射武藝樣樣精通。記得那時書院裏的先生說,待那餘浪大考之後,定然是治國之才。至于落到這個地步,想來是得罪了人。”
店裏的夥計又送過來一碟包子,楊暮客邊聽邊抓了一個往嘴裏塞。
羅懷看着那要飯花子的背影,“那人心高氣傲,這些年又都是尹相當政。怕是得罪了尹相才落到這般下場。”
楊暮客好奇地問,“道友何以猜出?”
羅懷喝了口粥說,“這有什麽難的。他那人本事大着呢,能識文斷字,又能騎馬狩獵。怎地也不至于落成了一個花子。定是有人不準他出京,也不準他做工。他這麽活着,也許是别個用什麽東西要挾他。”
倆人繼續吃飯,也再沒聊那人。
太子稱邱悅爲老師,就還算顧着過去的情誼。
當年未住進東宮前,邱悅也曾是國子監講讀先生。太傅早就老死了,太子活着的老師現在也隻活了一個邱悅。
邱悅這一生奉行的道理都是依附強權。大樹下面好乘涼,這好處人人都知道。即便他自己都是一棵大樹了,他也要折了樹冠,湊到尹相手下去做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