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暮客抽抽鼻子,聞不到什麽。他合上傘輕聲進屋。
老人轉頭望他,笑了笑,“神遊一番,這偏遠之地竟有香火。”
小道士肅然起敬,捏着子午訣躬身拜道,“後進修士上清門紫明,見過盧川真仙。”
那老人擺擺手,“什麽真仙,小老兒連個金仙都修不成。不過是個正法教僥幸得道的散人。”
小道士仍認真答,“得道證道者怎有僥幸一說,不知先達可有指教。”
隻是一低頭,久無人應。擡頭再看,哪有什麽老人。
楊暮客走到桌前,與那空位相對而坐,從袖子裏取出一柄壺,兩隻杯。對着那茶爐一點,黑炭灰紅。洗茶斟茶,行雲流水。獨飲。
坐了一會兒,心神放松。那新生的屍身與神魂愈發相合。早上行功得來的陽氣一點點消化,先安屍狗之家,再安爽靈之家,後找着胎光。
馬上要下船了,他頂着一張紅撲撲的死人臉,總是不好看。拍拍臉頰,血肉活性先使肌膚圓潤。
庭院裏傳來琴聲,談不上動聽,卻也能入耳。
楊暮客捧着書讀着,日頭從高落入西。與家姐一齊用了晚餐,去馬廄看了看巧緣,念了段經。
一根長長的魚竿從窗子伸出去,一個小道士倚靠在窗橼端着一個木魚棒棒地敲着。
院裏沒人,季通離了後沒個通傳,那些婢子也都結了工錢。福水子在外溜達一圈,抓耳撓腮。聽着木魚聲,尋着那院外的牆根看着了船舷上的窗子。
楊暮客伸出脖子,“大晚上不睡覺,跟這兒幹嘛呢?”
福水子兩手揣在袖子裏探出半個身子在外頭,“上人,晚輩房中備下些許酒菜,想邀請上人同飲。”
楊暮客端着木魚用小錘邦邦敲了幾下,“明日抵岸,緣已至此,客套便免了罷。”
福水子探着身子欠了欠腰,笑着唉了兩聲應答。
長杆垂下的釣線在水面帶起道道漣漪,不遠處馱着礁石的蠵龜微微睜開了眼,不敢動彈。
甲闆上福水子來回踱步,看着那防潮堤的礁石,一口悶氣,回房去了。
小道士依舊邦邦瞧着木魚,不時起興按着節奏誦經。
一陣清風,“怎地不去随他共飲?”
楊暮客回顧左右查探,“師兄又醒了?”
“元神出竅,收斂一些仙氣。”
楊暮客歪着身子盯着門口,“弄不懂你們……無影無蹤的。”
“看錯了,我就在你邊上。”
楊暮客轉過身子盯着空無一物的窗橼,“那盧川真仙都離開許久了。”
“錯了,盧川前輩才歸不久。師弟未修通識,不得鑒真。未能領會其中奧妙罷了。”
楊暮客一撇嘴,“他就一直在我屋中?”
“在也不在。”
邦。楊暮客一敲木魚,“懂。神思寄托,這我也會。”
風中嗤笑一聲,“不懂裝懂。你還未答怎不去與他飲酒。”
楊暮客歎息一聲,“您如今一身清淨,這船上之事不知多少瓜葛,密密麻麻牽扯不清。我這沒規矩的,惹了哪邊的麻煩都不對。那就不幹預才好。”
“在那青靈門你可不是這番德性。”
“您說這個幹嘛,我……”楊暮客想争辯卻說不出啥。
“也好。隻是丢了一樁關系,如今天機迷蒙你好自爲之。”
楊暮客捧着木魚看天,他知曉師兄說完這句便會離去。其實登岸後便有一樁麻煩,他心中明鏡有數。福水子登門拜訪未收斂修行氣韻,但凡有些道行的都能察覺。玉香沒邀他進門就是一種警告。迦樓羅既能元神出竅,自然也是知曉。無關緊要罷了。
楊暮客窗下行功入定,物我兩忘。小道士身邊的魚竿抖了抖,那沒鈎的魚線被扯着在海面上畫了幾圈。
海船破浪,行了數日終于見着了一座小島。小島上一方巨石被掏空,一張紅旗最高處獵獵招展。
陸上的遊神順着炁脈到船裏查看了一番,在巧緣的屁股上再次畫了一個圈。
傍晚之時,遠遠可見陸地。海平面盡頭的船交錯有序。
沒了拉纖的海豚,鲛人深夜單獨出去拉纖,停在岸邊的深海處,等着入泊。
一日便過去了。
入了夜,明亮的星星像是天際垂下的絲線,在海面擺動。有些貴人趁着黑天被空中飄來的玄舟接走。
到了早上小道士起床洗漱幹淨,行了早課。掐訣捏了一個卦象,行程與預料不同,那鄭大人似乎不準備來找麻煩。他出了院子,尋到季通新租下的小屋門口敲了敲門。
門上的窗子撩開個縫隙,看清了來人,季通笑嘻嘻地開門将小道士迎進屋裏。
這是楊暮客頭一回來這間臨時安置何公子的屋舍。兩個男人過着封閉的生活,腌臜難聞自不必多說,不少木質家具上還有匕首的劃痕。
季通看自家少爺打量那些劃痕,嘿嘿一笑,“這富家子脾氣不小,又不敢跟某家撒。”
楊暮客撩開了裏屋的門簾,那何公子卷在被子裏憨憨大睡。放下門簾彈了彈手指,拿叉竿将邊上的窗支開。坐在窗邊聞着新鮮空氣問,“這些日子可有人來打探?”
季通昂首挺胸,即刻答道,“那老倌曾遣送餐的船工遞信,我沒收。那憨貨也不知。”
楊暮客點了點頭,“下午登岸的時候你随着他,莫要讓其離了你的眼線。若是有官家來接,那便做好交接,不需多言。若沒有官家來接,莫管他家中之事,直接将其送往衙門。我等會去衙門辦理路引,若遇到就同歸,遇不着我也會放飛紙鸢尋你。”
季通稍加思索,再答,“少爺如此安排也未必能保其性命。”
楊暮客取出折扇用清淨咒掃了掃桌面,茶壺茶杯落于桌上。
季通湊過來先是斟茶倒水,然後退了一步,湊近小聲說,“這幾日他心神不定。說了些隐秘之事。”說完他又頓了頓,能聽見那門簾後面淺淺的鼾聲。“何氏族人此番歸國,乃是周上國權貴圖其國中家财。其曾祖父時任周上國征虜将軍,彼時周上國之主命其與塗計國交涉陸疆與海疆之界。大司馬當中阻撓,未成條約,遂起征戰。三甲子前,交戰十餘年,敗與塗計國。割地賠款,綏靖派罪其曾祖父,秘密羁押。其祖上部下則将何氏家眷盡數送往海外,成了當今之事。而何氏所掌财産契書,仍在其手。所以他與其弟爲首,後面還有舉族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