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挂在他的發梢上,眼皮被眼球鼓動着。張開眼看到的是一片紫霞。
隔夜仇不是隔夜飯,大火加蛋也炒不成果腹的美味。楊暮客把憤怒放進一個叫心底的壇子,撒上德行的曲,封上淡然的蓋,再啓時,這是陳釀的久。
呼出一口氣,睫毛上挂滿了白霜。上清觀想法,運炁除塵,紫氣東來。
青靈門晨鍾迎風而響,早課後誦經聲陣陣。
平浪牽着妞妞的手一步步走上台階,孺子院的弟子們在門口的大爐裏點上香火。一個老道站在殿口看着妞妞,他笑了。
此時恰逢天道宗衆人乘霞而起,離開青靈門。妞妞仰頭看着那天上離去的人,這般仙境以後就是我的家了嗎?昨日吃的好飽,也不知哥哥是否吃了,他有沒有尋到父親。
“師傅,我把小師弟帶回來了。”
“嗯。好。”老道點了點頭。他仔細打量着妞妞,然後歎了口氣,“你叫什麽名字啊?”
妞妞緊張地看着老道,喏喏地嘴唇微張,“妞妞。”
“你可知從今日起你入我青靈門爲坤道,與世俗再無關系?”
妞妞年歲雖小,但聽得卻明白。她點了點頭。
老道呵呵一笑轉身走入殿中,平浪與妞妞随其身後。
殿中道祖像居中而座,青靈祖師下位,一衆靈獸環繞殿堂。殿中央是朱紅香案,一拂塵,一木魚,一銅鈴,一香爐,一書本。
妞妞不知爲何,她掙開了平浪的手,虔誠地跪在了道像前,五體投地三拜。
平浪也跪下叩首三聲,起身後退出了殿外。
老道走到香案前,拿起拂塵左右揮掃,手中憑空出現一柱靈香,袅袅煙氣随拂塵掃後的氣流舞動。他将靈香插進香爐裏。
“吾青靈門靈鳥地仙瑤囡十二甲子後重回山門,今日弟子春來收爲學徒。”說罷老道放下拂塵拿起銅鈴輕輕一搖。
叮鈴鈴。
泛音嗡鳴,殿内似有靈炁自遠古而來。他将銅鈴放在書本上,一道靈光自書本飄出,一頁頁不停翻動。
老道看着道籍上的名字,數千年前開智靈獸的瑤囡的道号從道籍中飄出。道号下面是她的生平。
鶴妖,修行兩千六百餘年……于域外與鬼妖鬥戰而死。收殓其屍,供奉其魂爲遊神,後送出山門往生化人,求得人身成道。
靈光中的書頁再次翻動起來,直到露出一張還未寫滿的書頁。
老道并指成筆,寫下了平瑤二字。他轉身看着跪着祈禱的妞妞,“我賜你道号平瑤,乃我座下第四徒,帶你歸山的是你二師兄平浪。你大師兄道号平難,重開山門後已出門遊曆,你三師兄道号平照,爲宗門出域外巡視。”
“弟子明白。”妞妞對着春來叩首。
春來道人看着妞妞叩首完畢,手指對着她眉心一點。
前塵往事,皆是過眼雲煙。宿慧開而不知己,妞妞明白了自己沒有靈根,大道無望,但入了人道前途多了幾分光景。她感覺到了身邊種種頗爲親切,擡頭笑看師傅。
“弟子平瑤拜見師傅。”
春來道人卻歎了口氣。也許,數百年後依舊能聽她喚一聲師傅,但終究是物是人非罷了……
紅日當頭,楊暮客洗經伐髓。一場功課做完他從懷裏掏出那本字解,朗聲誦讀起來。
小樓扶着門柱看着樹冠上意氣風發的師弟,輕撫鬓發笑了笑。他可是歸元選的弟子,他是上清門觀星一脈的傳人。
午飯的時候青靈掌門親自送來了可以在西岐國自由出入關隘的文牒,此時小樓的目的已經達成。便與青靈掌門辭行。
青靈掌門再三挽留,小樓和楊暮客還是離開了青靈門。當然小道士沒貪污那些書,隻是吩咐下了早課的道童在殿中抄書,一共二十一本,所以二十一個小道童留堂。早飯沒吃到眼淚汪汪。這上清門的大人太欺負人了。
馬兒馱着小樓穿過了一座座大殿,朝着那山下的門樓走去。楊暮客牽着馬,一隻手背在身後打量着山間雲霧缭繞的景色。他覺得如果有相機就好了,這般美景可惜不能留影紀念一下。
終于,二人一馬來到了入山的門樓前。原來這門樓的背面還有一副對聯。
乾坤大修三清法
陰陽長應春平道
楊暮客想了想近日來聽過見過的道号,這想必就是他們青靈門的輩普吧。
走着走着,他們好似穿過了一層光膜。再轉頭,門樓内隻是一條普普通通的山路,不見那些仙山與宮殿。
一個遊神帶着換洗一新的季通走了過來。
楊暮客打量着剃去了雜須的季通,倒是挺年輕的。談不上俊逸,卻也不醜。留着八字胡和山羊胡,修整的很整齊。頭匝紅錦戴玉環,黝黑的皮膚也白潤了不少。劍眉星目,嗯,眼睛有點小。那身破爛紮甲也換成了黑竹紮甲,繩扣密密麻麻緊緻有序。腋下夾着瓜皮鐵胄,紮甲下面是粗麻青袍,腳下踩着黑色雲履,鞋底勾着金邊。背後背着骨朵,腰間别着陌刀,刀刃朝外,刀身斜上,一手扶在刀锷後面,身後的刀柄好似帶着金錘的尾巴。那獬豸金牌挂在腰間的錦帶上,倒是有那麽點兒官樣兒了。
季通上來鐵胄往頭上一扣抱拳說道,“見過小姐,見過楊兄弟。馬車就在前面的官道上。”
小樓點了點頭,楊暮客有點尴尬,他也不知道說啥。其實他感覺朝夕相處這麽久,離開了幾天對這個季通反而覺得很陌生。小樓是他的師兄,以後要一同修行的同道。而這個季通隻是一介凡人,此時再見,難不成把他當一個下人嗎?
楊暮客沉吟了一下,“季兄在此久候了,謝過遊神。”
那遊神在一旁聽見楊暮客跟自己道謝驚了一下,然後連忙說,“不敢不敢。”
小樓有些不耐,“行了,趕緊上路。”
楊暮客立馬一副笑臉,“哎,師兄坐穩。季兄前面帶路。”
三人一馬再次來到了官道上,他們開始了新的行程。
路上行走許久,日落西山。楊暮客坐在車廂裏靠門,馬蹄聲哒哒作響。他擡頭看了看小樓,合上了手中的書。問,“師兄,餓了麽?”
小樓也捧着一本書,安靜得像一支初春寒梅。她上唇碰了碰下唇,紅潤的花兒開了,“讓那季通停車,你且燒壺茶水,我吃些茶果便可。”
楊暮客撩開簾子喊住了駕車的季通,讓他去拾柴燒火烤些肉食。然後回到車廂裏用火種點着了茶爐,将銅壺坐在上面。
“師兄,爲何要以凡心合道呢?”
小樓美眸盯着楊暮客的舉動,聽了這話沉吟了一下。她覺得這件事情很難解釋,就好像對牛彈琴語冰夏蟲一樣,因爲二人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道有盡頭,萬物皆寂。長生者非不死,哪怕與天同壽。”
楊暮客點點頭,熱寂說嘛。
小樓看着楊暮客的表情莞爾一笑,這小師弟接受能力還挺強。因爲大多數修道者聽聞必死結局的時候都會很吃驚。包括自己當年知曉世有盡頭的說法時都道心失常,久久才能平靜。
小樓伸直了雙腿,輕輕撫平羅裙上的褶皺,“真人活得太久,漫長的時光會讓人變得固執,淡忘很多事情。而凡人不一樣……”她手裏的書本好像蝴蝶,翻扣在桌案上。
楊暮客眼中的迦樓羅好像與天地渾然一體了似的,小樓慵懶地伸了一個懶腰。她繼續說道,“凡物離死亡很近,所以拼了命地求生。生命很短暫,但總有續留。每一個真人在面臨合道關隘的時候都要自問。合道,爲什麽合道。你應知凡人死亡以後便是永恒,而合道以後也一樣。當跨過了合道這層關隘,便沒有了回頭路。身死則道消。修士死後還可能成鬼修,成遊神,求地仙之法來生求道。但合道真人不行,要麽飛升爲仙,要麽隕落天劫之下。這就是長生的代價。所以,合道之道,是真人留在這一方世界僅有的東西。天劫之下,什麽都帶不走,也留不下。”
楊暮客沒有插話,也沒再提問。小樓這一番話足夠他消化許久。說實話獲取的信息越多他越迷茫。小樓師兄說要找凡心,她,明明是真人大能卻要自封法力去體味。這不是一句知易行難能解釋的。而自己要找的人心到底是什麽他越來越迷茫。認爲自己是人?楊暮客從來沒認爲自己是鬼過。他很矛盾,英年早逝是不幸,但是他不能說見識了城隍地府是不幸。輪轉爐出錯是不幸,但是他不能說跨越時空是不幸。
季通在官道旁停好車,放下支架解開了馬套。馬兒自己走到了路邊吃草,季通鑽進了林子裏撿拾柴火。楊暮客手中的書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他走下了馬車在昏黃的林蔭斑駁下踱步。
小樓似乎點醒了他。
過去,可以掩藏,但不應遺忘。他一直刻意隐瞞,但總是露出馬腳。
不承認,不否認,不解釋,不坦白。
如此便好,曆史虛無主義者?抱歉,我楊暮客不是這樣的人。
仰望天空,一片烏雲飄過。掩住了繁星璀璨,一雙眼眸卻盯着那炁脈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