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暮客知道,他也不明白爲什麽,但是就是知道這是夏的雷雨。到如今他也終于明白了此時的節氣。在那仙山之上四季如春,在那塞外邊城黃沙滾滾。隻有這山中才明顯能看到那四季變化,樹下留着去年的枯葉,樹梢還留着些許今年的春芽。
此地乃是衮山山脈的北峰,名曰大艮山。山中有柏木四季常青,也有楊柳飛絮。黑壓壓的烏雲籠罩着大艮山的山頭,山坡陡峭。小樓下馬與楊暮客并行,季通牽馬在前面開路。
那山中有幾戶人家,似是小小村落,卻隻有一戶未生雜草青苔。
“阿母。家中糧食見底了,我今日就下山去尋阿爹去。”
床上坐着一個兩鬓白霜的婦人,一臉的滄桑溝壑,苦着臉看着蹲坐在門口的兒子。“你阿爹上次回來說那衮山城裏大戶人家買婢子。”她低頭笑着看了看炕裏面躺着熟睡的女兒,“等雨停了,帶着你阿妹去城裏,找個好人家賣了吧。”
少年人先是一臉愁苦,然後淡然地笑笑,“阿爹早有這個打算,阿妹若是真的進了戶好人家,定是比我們日子過得好些。”
婦人坐在炕上點了點頭,她低頭的瞬間淚就下來了。去給人家當婢子哪有什麽好日子。女兒才多大,要讓那些婆子欺壓辱罵。她伸手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女兒的額頭,隻是咧嘴苦笑了一下,淚水進了牙縫,又苦又鹹。
“阿郎啊,你獵的那隻兔子一會兒阿母炖了,你們哥倆上路前吃些好的。阿母炖完兔子就去侍弄侍弄西山的苗子。等你回來,那菜就長好了。若是在城裏遇到了你爹,你爺倆要早點回來。”說着婦人就下炕朝着房梁上挂着的竹籠走去。
那少年人嘿嘿一笑,“阿母炖的兔肉最好吃了,我就去生火。”
山間炊煙袅袅,黑煙繞着黑雲。雨點噼噼啪啪落了下來。
小樓手中輕紗化做華蓋,遮住了頭頂。楊暮客還撐着那把傘,季通被雨水砸得一頭包。三人一馬深入山林尋找避雨之地。走着走着,楊暮客看到了那遙遙的炊煙。
“師兄,那邊有人家。我們往那邊走吧。”
季通随着楊暮客的指向看去,在雨水的白霧中确實有灰色的炊煙升起。
小樓卻搖搖頭,“若遇到了那人家,我們遇着大雨,身上卻幹幹淨淨。你如何解釋?”
楊暮客一愣,就您在馬上還幹幹淨淨好不?
季通繼續低頭開路,嘴裏哼着從楊暮客那裏學來的凡人歌。
轟隆隆,咔嚓。一道電光劃破了烏雲,瓢潑的大雨帶着霧氣籠罩了整個山頭。
凡人不能視物,但那小樓的銳眼卻看透了一切,指着前路對季通說,“往左邊走,前面是懸崖,堵住了去路。”
楊暮客踩着小碎步跟在後面,學着女子的樣子挽了挽鬓角的發絲,“師兄,你說那陰陽颠倒的土坵能讓屍體成妖。這世上莫不成還有僵屍麽?”
小樓瞪了他一眼,“别陰陽怪氣的,惡心的很。”
楊暮客撇撇嘴,“你說讓我裝成婢女,我這不是移情扮演嗎。”
小樓使了一絲法力,大雨嘩地淋在了楊暮客的頭頂。楊暮客甩開膀子使勁往小樓身邊湊。
小樓看着婢女瞬間五大三粗地邁着步子呵呵一笑,“聚陰穴養屍身不腐,食人陽火以益修行。此乃屍妖修煉之法。至于你說的僵屍,怕是什麽話本裏亂說的叫法。”
楊暮客點點頭表示明了,然後又問,“這屍體沒有魂魄如何成妖?況且人的屍體成了屍妖,那不成了人妖。”說完楊暮客就嘿嘿嘿地笑。
小樓也不知楊暮客在笑什麽,隻是重新布好了避水術,然後淡然地回答,“不入道籍者,皆爲妖。人也一樣。屍身沒有魂魄,但日漸通靈,那新生的魂魄卻也不是人魂了。那些通靈野修,你說是妖也沒錯。至于人妖,這名詞甚是難聽。修士通常說那是妖人,這一正一反,卻是順耳不少。”
楊暮客腹诽,可不是嗎,人妖在我那也不是什麽好稱呼。然後嘴裏有點含糊地問,“既然不入道籍皆是妖?那入了道籍的妖又叫什麽呢?”
“妖自然還是妖,不過是讨了個好門路,不再被定爲妖邪罷了……”剛想繼續說下去的小樓卻想明白了什麽,轉頭瞪了他一眼。
季通悶頭趕路,沒聽出來。但是楊暮客這話裏有話小樓卻是聽出來了。這個便宜師弟在打探自己的根腳呢。不然他沒事談什麽妖,他暫且入道不得,知道這些又有什麽用。
楊暮客看到小樓那冷冷的眼神,讪笑一下,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師兄猜到了。這倒是和那西遊記像極了。有後台的,都是神仙,沒後台的,一棒打死。想到這又開口問道,“師兄,那若是妖怪受了道籍,又在凡間爲非作歹如何?”
小樓冷冷地問,“什麽叫爲非作歹?”
楊暮客沒過腦子就應聲回答,“吃人啊。”
小樓蔑視一笑,“吃人就是爲非作歹?那人間愛恨情仇相殺,死者幾何?那朝堂争鬥抄家滅族,死者幾何?那國戰之時,刀兵相見死者幾何?情理之中,法度之外。修道之士,不問其他,隻問因果。凡人弱如塵埃,又不似修士勾連天地。你若擔得起因果,施法拍死多少人也無事,擔不起,哼哼,那天劫之下自有苦吃。”
楊暮客打了一個寒顫,看來這師兄肯定沒少吃人。
小樓巧不巧地使了一個觀心術,看看這楊暮客到底想問什麽,沒想到聽到了這句心聲。惱道,“讨打!”手中一抓拿出一截玉尺,啪地一聲拍在了楊暮客的腦門上。
楊暮客隻覺得頭暈目眩,魂都要飛了出去。踉踉跄跄幾步,勉強跟上來,卻是又淋了個通透。心中不敢腹诽,知道這師兄又使了觀心術,嘿嘿讪笑,“師兄,師傅說修者修德,乃是根本。”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六親不和,有慈孝。國家昏亂,有忠臣。知否?”
楊暮客點頭,“知之。”
“上下尊卑,弱肉強食,此乃自然。而人類因存利他之心獨秀于萬物衆生。此乃修道之根本。若無利他之心,如何體會自然之法?隻不過還是芸芸衆生中的一環而已。”說着說着小樓忽然眼前一亮,這就是凡心嗎?利他之心,是了。自己修道千年,卻從未考慮過積德修善。也許應該嘗試一下。然後又耐心解釋道,“因果與德,因果非是德行,而德行必得善果。”
季通聽着二人講着道法,卻覺得并沒啥出奇的。當年玉郎背書的時候也常講那些大道理,聽起來并沒什麽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