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融入進五百年屹立不倒的城牆中,它帶來的濃重陰影令人心神不甯。
微弱月光映在無人踏足的街道上,更顯得清冷而孤獨。
戰時宵禁,家家閉門。
一輛馬車壓過路旁泥水,直奔皇宮。
層層宮禁早在馬車未到之際便依次打開,一眼望過去,黑洞洞的大門内如同藏匿着一隻吃人猛獸,擇人而噬。
馬車停在了内城與外城的交界處。
“特殊時期,由我來接您入宮。”
早在宮禁内等候的男子見馬車停下立刻迎了上來,他的面容中透着一股病态的白,語氣雖恭敬卻十分冷硬,正是随侍涼帝左右的白無常。
“那就有勞了。”
馬車中走出來一位布袍老者,須發盡白,老态龍鍾,他朝白無常點了點頭,任由後者上前攙扶。
見到自己等人苦苦等待的人居然是這麽一個老得走不動道的老頭,白無常身後的一些太監頓時難掩眼中不以爲意的神色。
白無常早就料到了這一幕,隻是回身一瞥,一衆太監頓時噤若寒蟬,迅速将那份懶散收了回去。
老頭倒是不以爲意,“走吧。”
“夜深寒重,陛下特意吩咐微臣給您披上些。”
白無常如變戲法般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一張厚實毯子蓋在老者背上,上面居然用金線細膩勾勒出了唯有帝王才能使用的五爪金龍。
一衆太監頓時驚訝更甚。
如此榮寵,如此厚待,這個老頭怎麽自己事先沒聽說過?
老人對此則毫無反應,隻是面上的不快又多了三分。
太和殿前宮門大開。
陳遲擡起頭,微眯眼睛。
就在大殿門檻處站着一個人,那人衣袍上的圖案和披在自己背上五爪金龍似乎一模一樣,隻是他太老了,看不清。
寒風吹過,殿前燈火一陣搖曳。
白無常不知何時悄悄離開了,偌大的太和殿前隻有陳遲和殿中那人。
陳遲咬了咬牙,幾乎是手腳并用般一步步挪上大殿,直到站在殿前,他才終于看清了面前男子。
“先生,進來暖和些。”
涼帝似乎面對面前老頭時沒有了往日面對群臣時的那般陰狠,反倒顯得十分平和。
“這麽多年,你還是沒變。”陳遲小步走入大殿後自顧自地找到一個小錦墩子坐下,一雙老眼看着涼帝,啧啧稱奇,“滿身盡是帝王威儀,霸道得很。”
“昔日《帝範》是您教予我的,唯有帝心四海、獨臨天下才是帝王,難道您不記得了?”
“可我沒告訴過你,帝王還要性急多疑!”陳遲雙目如炬,語氣堅定,“我更沒告訴過你要濫殺臣屬!”
涼帝怒目圓睜,他憤怒至極,就連胡須都在顫抖。
“怎麽,演不下去,起殺心了?”陳遲笑着問道,随即他斂起笑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來,聽不慣就殺了我!”
“反正你手裏也不差我這一條老命!”
一時間太和殿内一片死寂,隻有涼帝的胸膛在劇烈地起伏着。
雙方都注視着對方,互不相讓。
許久後,涼帝吐出一口氣,面色有所緩和,隻見他微微拱手,以弟子之禮緩緩開口道:“如今國難當頭,學生心中有一事不解,求教先生。”
“那就跪下再說!”陳遲重重喝道。
涼帝注視着陳遲,咬了咬牙。
而後他雙膝微曲,跪在了陳遲面前。
是的,惹得無數臣子懼之如虎的涼帝居然就這樣跪在了一個涼國老人的面前。
“鐵龍城上鈎了,經過朕的布局,蒲城和虎牢二地已經拱手讓給了他,隻要他不肯吐出這兩個地方,那這裏将是他的墳墓。隻是學生心中隐隐有一些擔心...”
“關于巫湖?”陳遲垂眸道。
“是。”涼帝忍受着雙膝不适,點頭道,“如今大涼皇城危在旦夕,自鐵龍城攻占虎牢之後,朕去信給巫湖數次皆石沉大海,毫無音訊。”
“巫湖不會反,這一點你難道不比我這個老頭子清楚?”陳遲皺着眉打斷了他的話,“前些日子你爲了保住巫湖将吏部的王甫趕出了皇城,惹得百官人心惶惶,怎麽短短數日心裏又沒底了?”
“可是昔日本朝太祖皇帝也不想奪取天下,不還是被黃袍加身做了這一方帝王嗎?”涼帝擡起腦袋,面露愠怒,“如今他手握涼國六郡,朕卻隻有這小小的一城之地,而且還要直面鐵龍城的兵鋒!”
“他未必想反,可是他手下那些将士呢?”涼帝越說越激動,他從地上站起,俯視面前坐着的陳遲,“誰敢保證,不會有一個人拿出龍袍來給他披上,讓其黃袍加身好混個從龍之功?!”
“我總算知道爲何近日會有那麽多臣子罷朝在家并上書乞骸骨讓陛下您給他們留一條生路了。”陳遲看着面前歇斯底裏的學生,長長歎了一口氣,“鐵龍城用兵老道,唯有假戲真做才能騙過他,所以你和巫湖私下商議,要以皇城爲餌引他上鈎,我說的對不對?”
“巫湖那日就是這麽跟朕說的。”
“你這不是同意了嗎?”
“此一時彼一時,這不一樣!”
涼帝在殿中猶如一頭暴躁的雄獅來回踱步。
“誰能料到那些臣子居然不怕無常的大獄,甯死也要辭官。朕平衡朝堂多年,頭一回發現他們的膽子居然這麽大!”
短短一個月,他能感受到自己手中那至高無上的皇權正在逐漸失控,無數臣子在私底下謀求退路,就連平日裏用着極爲順手的無常内部也有了一些變化,隻是這些他不能說給陳遲聽。
帝王心術是他自己此生所學的一切,昔日無往不利,可是現如今居然失效了。
自己不是帝王麽?
帝王不是可以一言定生死,令萬民生畏嗎?
可爲什麽有人哪怕是死也要不再聽令于自己?
他想不通。
但這種突如其來的落差令他恐懼。
“不辭官難道要陪你一同給這涼國陪葬嗎!”陳遲一聲棒喝,言語如劍,直刺涼帝内心深處,“難道你還看不出涼國的氣數已盡,即便巫湖真能率兵回援也不過是強吊一口氣不死罷了!”
“我說完了,陛下若是覺得難聽接受不了,随時可以送我上路。”陳遲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想要離開太和殿。
“先生,您是學生最後的希望,還請救救大涼!”涼帝如同一個賭徒輸紅了眼,他近乎咆哮着挽留道。
“是救大涼還是救你自己?”
陳遲轉過身,臉上竟有兩行清淚。
眼前之人是他的學生,哪怕他再混賬,那也是自己的學生。
涼帝望着他,久久不語。
二人對望,好似時光在無聲回溯。
那年涼帝還是太子,而他則是先帝親自選拔出的太子太傅。
托孤重臣這四個字,字字千鈞。
陳遲喉頭上下起伏,終究化作一聲歎息。
“陛下若是還信我,那就給巫湖留一些時間,這個人我見過,他不會反。”随後陳遲猶豫片刻,緩緩出言,“忘掉曾經的帝王心術吧,如今你該走出皇宮,站在涼國子民面前,告訴他們:身爲君父,你永遠會帶領大涼與敵寇拼死一搏,哪怕戰死沙場!”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陳遲說完這些,轉身離開,“唯有如此,方存一線生機。”
隻留涼帝一個人在太和殿中思索。
涼帝望着随風搖曳的燈火,眼中光芒明滅不定,許久之後,他終于做出了決定,于是涼帝沙啞地開口道:“白無常,過來。”
“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