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體會到,你終究是個妖物。徹頭徹尾的妖物,你其實不懂禮義廉恥,不懂恩義,所以你在拿捏我的時候,如此肆意。
“你隻是在模仿人類。
“你模仿得很像,但是今天在我面前,我看到你的真面目了。
“讓你當上正道領袖,正道要遭殃了,人類要遭殃了。我犯下的隻不過是燕雀小罪,相比之下,你将要帶來的災難卻如同鴻鹄振翅一般滔天。
“把你養大,給你這身修爲、地位,或許是我最大的罪。是我對全人類犯下的罪啊!”
李木紫搖搖頭,看來對方是沒有話術可用了,隻剩下了娴熟的道德綁架。
比方說:師父對你有恩,所以不管師父要怎樣你都不可有意見。
比方說:你這不聽話的孩子,以後是要犯大罪、殺千刀的!
比方說:哎呀我養了個白眼母雞,我真命苦啊。
等等等等。
這種話總是會說得過于誇張。
她想,你确實對我有很大的恩情,不過在你離開我的時候,我才是凝虛境界,怎麽現在變成這身修爲都是你給的了呢?
她覺得錢飛給她的幫助不比師父小。
師父的言語中沒有什麽實質性内容了,本可以置之不理。不過李木紫倒也并不是完全無話可說。
她湊近李鶴西,幾乎鼻子貼着鼻子,圓睜着漂亮的眼睛,微笑說:“師父,沒想到你真的覺得你有資格在我面前揮舞你的恩情嗎?虧你還記得我是個妖物。”
那美麗的臉上,表情其實相當瘆人。李鶴西不由得往後縮了縮,壓制自己嗓音的顫抖,說:“難道不對嗎?正因爲你是個妖物……”
李木紫打斷他:“你吃過我的孩子。”
李鶴西的面色變得十分蒼白:“你是說……雞蛋?”
李木紫緩緩地、沉重地點頭:“是的,是我親生的孩子。”
李鶴西叫道:“你這是胡攪蠻纏。我确實吃過雞蛋,但是哪個雞蛋是你生的?”
李木紫湊近他的耳邊說:“在我化形成人之前的那一年,那時我已經有了一定的靈智,也能聽得懂人話了,隻不過還不會說。我還記得在那一年的八月初六,在金桔園食肆,午飯,你給面條裏加了一個煎蛋。那,就是我的蛋。”
“金桔園”在靈霄殿的宗門内部,是個很平民化的食肆,賣面條、蓋澆飯、便宜炒菜、炖雞湯等。李鶴西做掌門的時候,在宗門之内還是很親民的,有時會和底層的弟子一起去小飯館吃飯。
雖然他早已辟谷了,不過也不會特意瞪着眼睛看着同一桌的人吃。
一起吃飯,本身是一種社交。
而在這種食肆裏,有的時候會有家養的母雞跑到飯堂來,啄食地上的飯粒。整個場面很熱鬧,有時候亂糟糟的,誰都不以爲意。
李鶴西努力回想十幾年前的一頓便飯,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多少細節:
“不……即便金桔園隻是個小飯館,一天也要賣出去一兩百個雞蛋,你怎麽知道哪個是你的?”
李木紫的雙手抓住他的單臂,大聲認真地說:“我知道的,因爲那是我親生的孩子!即便混在一兩百個孩子當中,我也知道那是哪一個,因爲我是他們的母親呀!”
李鶴西完全繃不住了,這換了誰來也繃不住啊。
但你說繃不住的是什麽?
是繃不住哭、是繃不住笑、還是繃不住尿?
隻能說,各種千奇百怪的心情一起來了,難以形容。
李木紫的語氣緩和了一些,說:“你可能還記得,那是一個雙黃蛋。”所以剛才她用的代詞是“他們”。
李鶴西拼命搖頭:“即便是十幾年前吃過一個雙黃蛋,我也不可能記到現在。”
李木紫冷笑說:“這就是你們人類。你們輕松忘記,但我不會忘。你自己說說,我難道沒有權利來收拾你?”
要論道德綁架,一隻母雞是絕對不會輸給人類的。
李鶴西的臉色變得更白:“妖物,你難道打算對全人類複仇嗎?你會把全人類拖入萬劫不複之境,天哪,我竟然養大了這樣一個……”
剛才他還是強詞奪理,而現在他是真的感到無比恐懼了。這恐懼不再是爲了他自己,而是爲了全人類。
李木紫沒有再理會他的喊叫,拖着他往下飛去。
她苦笑着搖了搖頭,心想:要是真的隻需要對全人類複仇,那倒是容易了。但是我與人類之間的恩怨究竟該怎樣解?這個問題不是那樣簡單的,我還需要繼續苦苦尋覓答案才行。
李木紫做出果斷的決定、正确的判斷,好像從九歲到十九歲這十年的師徒恩義對她沒有留下什麽痕迹似的。
其實,假使是李鶴西叛變當場,讓李木紫撞見了,十年的師徒恩義還是會讓她困惑慌亂一下子的。但是從錢飛的地脈奇觀電影記錄片段中了解李鶴西叛變的事實,到今天已經過了兩年半,各種突發的情緒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在十年的青春成長過程中,她受到李鶴西的教導與呵護關懷,不過她也總是記得“這個人吃過我的親生孩子”。所以在今天她也能夠全程保持冷靜。
有人可能會說,這種滴水不漏的冷靜已經是病态的了。
不過李木紫也沒得選,她的二十多年的人生就是在這樣的境遇裏成長起來的。
……
在等待中,靈霄殿的震霄閣導師們充滿擔憂。
首先他們擔心李木紫會輸。她畢竟是剛出爐的年輕真人,修爲比李鶴西低一截。
其次,“弑師”這兩個字在正道心中還是看得很重的。
好吧,實際上在邪派的黑石山、灰白府,同樣看得很重。
這個概念已經超越了正邪之分,實際上是整個封建人身依附制度的根基,對于這個世界的所有人來說,都是猶如呼吸一般本能的思想。
靈霄殿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難道要麽去接受一個背叛的罪犯,要麽去接受一個弑師的罪犯?
或許也可以兩個都不接受,然後接受整個宗門的滅亡。
李木紫帶着活着的師父回來了,這爲震霄閣導師們帶來的驚喜非同小可。仿佛幾十座山一般的重擔從他們的心中卸下來了。
自古以來,靈霄殿功法的真人内戰總是至少要有一方隕落的,同歸于盡的情形也不少見。
而在結束時,兩個人都活着,所有同門都想象不出李木紫是怎麽做到的。
有兩個導師甚至嘀咕“這不像是本宗門的手藝啊”。确實,曆史上沒有别的靈霄殿掌門曾擁有李木紫這樣的機緣。
震霄閣導師們再無猶豫的必要,上前正式地對新掌門李木紫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