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李木紫已經處在了高度愉悅狀态,恰似吃糖餅領工資時的馮瑾,或者一邊喝酒一邊打架的淨草。冒着什麽什麽之大不韪,但是在道德上卻又有堅實牢靠的基礎,竦長劍(機槍)兮擁幼艾,一個人擋住千夫戟指,真是讓她爽到不行。
她那源自老母雞的本性,也深深地鼓舞着她,護住身邊的幼崽。
唉,人類就沒有母性嗎?
蔺老太君的面孔變成暗灰色,此刻她似乎終于被肩上的重擔壓垮,從三十六宗門之一的掌門尊師變回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婆婆。剛才她還把拐杖掄得咚咚響,現在她身體大半的重量都倚在那鳳頭拐杖上了。
想換上别的小孩子,也是行不通的,李木紫肯定還會攔住。
蔺老太君聲音沙啞地說:“既然如此,我們也就隻好熄火洩壓了。但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傷病者凍死,隻能盡快對黑石山的兩位山主降服。”
鍋爐房内一片沉默,隻剩下鍋爐與管道的金屬吱呀聲、爐膛裏轟轟的火聲、和門外呼嘯的寒風聲。
李木紫繃着臉。她既然已經作出了選擇,也就并不會因爲對方的這點表态而繃不住。
蔺老太君又說:“隻是還有一點,老身以及數千同門想要請女俠成全。我們想要把聖女大人再次托付給貴債務部,安全送到玄武洲春源崖去,我們願再次許下一百萬刀的镖金。”
李木紫微微點了一下下巴:“可。”
蔺老太君說:“請貴部現在就走,走了之後我們立刻請降,時間刻不容緩。”
李木紫說:“可。”同時望向錢飛、馮瑾那邊。
屯子裏還有錢飛的一千來個舊員工,如果錢飛不願意走,她也得想辦法勸說錢飛。
馮瑾開開心心地就要朝她跑來。
淨草卻赫然雙手合十,一副大慈大悲女菩薩的樣子,走到蔺老太君身邊。這令李木紫心中湧起了一種甚爲不祥的預感。
淨草?大慈大悲女菩薩?絕對是裝出來的,絕對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憋着壞。
隻見淨草眉眼低垂,道貌岸然地開口說:“苦也苦也,衆生皆苦。蔺老施主行此大功德,必有福厚善果。你放心,雖然他們都走,但貧僧會留。貧僧會先獨自跟山主們拼一把,如果赢了,那當然善了個哉的,如果死了,蔺老施主再率衆投降不遲。”
蔺老太君的手在抖,連拐杖都在抖。她以震驚而大爲感動的眼神看着這位火山寺武僧,同時又像是在看着一個白癡。
李木紫噌地站了起來,跺腳吼道:“你……你偏要給我添亂是不是?現在是可以開玩笑的場合嗎?”
淨草依舊雙手合十,眉眼低垂:“貧僧像是在開玩笑嗎?你們速去,不必管我。”
馮瑾當場左腳絆右腳,一個趔趄,總算錢飛扶了她一把,才沒有摔個大馬趴。
錢飛:“你沒事吧?”
馮瑾:“沒、沒事……”
情勢翻轉完全超出馮瑾的預料。原本是李木紫堅持要留,她想離開此地就隻能指望淨草,現在李木紫主動想走了,她喜出望外,而淨草又開始整活了。
李木紫隻覺得自己快要被突然的高血壓弄得暈倒了。她這回算是見到了淨草的破壞力的新高度,在如此重大抉擇關頭,李木紫明明已經掌控住了局勢,淨草隻是輕飄飄兩句話就再次讓一切變成了一灘渾水。
李木紫面目猙獰:“你爲什麽要這樣和我作對?難道你覺得犧牲這一個小姑娘才比較好?”
淨草卻一臉平和聖潔的微笑,隻差指尖拈一朵鮮花:“貧僧沒說要犧牲誰,最多要犧牲的是貧僧自己。”
李木紫的身體晃了一晃。
這句話一下子刺破了她當前道德思辨的軟肋。
數天之前,她與馮瑾論辯的時候,無懈可擊,把馮瑾駁得找不到北,最重要的一環是,她願意與自己的選擇同生共死,願意把自己的生命填進去。
現在她要救走小姑娘,雖然論辯之中十成有九成與前一次論辯相同,但這次她是要和小姑娘一起去安全的地方,是離開險境了。就這麽一處微小而微妙的破綻,卻被淨草抓個正着。
李木紫隻覺得今天才認識身邊這個搗蛋鬼和尚姐姐。
她過去隻覺得淨草沉迷于撩貓逗狗,玩的都是些不上台面的遊戲,完全無法介入自己那深刻、長久的抽象道德思考。優等生輕易不整活,一旦整活就會整個現在這樣大的。
但是現在淨草也已經證明了,她也能整一個和優等生一樣大的活,她與李木紫始終是旗鼓相當的對手。
這令李木紫感到小小的屈辱,和深深的慚愧、自我懷疑。畢竟“搶占道德高地”是她多年來引以爲豪的強項,現在淨草卻挖出了她的破綻,并且願意犧牲自己主動去堵上,成全了她的仁義。
李木紫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說:“你沒有必要這樣做……”
淨草對答如流:“人間萬事皆空,沒有什麽事情是有必要的,但想做的都可以做。”
李木紫說:“算我輸了,算我求你了好麽?過來吧,不要鬧了。”
淨草說:“人間萬事皆空,無所謂輸,無所謂赢。”
李木紫再次跺跺腳,“啧”了一聲,求助地望向錢飛。
錢飛無聲地苦笑。你剛才出手搶人的時候不在乎我,同意接下新的護送聖女任務的時候沒請示我,決定馬上要離開屯子的時候也替我做主,現在發現你管不住淨草,算是終于想起我來了?
蔺老太君也望向他,鍋爐房大廳内的衆人,一個個地都把目光轉向了錢飛。他雖然已經不是人間第一高手,但大家還記得他曾經是世上最有本事的男人。
這使得錢飛在現在擁有發言權。
而錢飛自然明白,“權力”此物,最是玄妙難以捉摸。
别人自己沒辦法了,才巴不得來聽你說兩句。
而如果你拿不出讓所有人滿意的辦法,這點發言也不會有人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