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草放下烤肉釺子與酒盅,正色說:“火山寺是什麽地方?你們大概都聽說過,一切隻爲修行,不管其它。但你們沒有親身體會過,苦修比監獄還苦,不是人過的日子。在辟谷之前,吃飯要用一條腿站着吃,每天吃飯的時間用沙漏掐着,辟谷之後更好,吃飯的時間徹底沒有了。”
另外三人看着她再次倒了一盅黃酒,一口悶掉。
錢飛心想,與火山寺的戒律格格不入,不受師父待見,得到的修煉資源少,大概是淨草的修行比理想情形更慢的緣故。
但是這個猜想也有不足之處,火山寺武僧修煉,都是窮練,本來也并不需要太多資源。
李木紫說:“那也……”
淨草打斷她,繼續說:“誰跑圈跑到吐血,表彰;誰練功練到不睡覺,表彰;誰練功練到骨折,表彰;有個純傻子,在斷腿之後苦練上臂,把上臂也練骨折了,全寺大表彰啊!高僧們是巴不得我們這些小孩人人吐血骨折,粉身碎骨啊?練功練到失去人性,我真奇怪爲什麽我們火山寺不是個邪派。”
李木紫反而笑起來,說:“你明明知道的。火山寺對江湖事摻和少,而偶爾出手,則總是扶助弱小、保護百姓。反過來,那些不憑自己修行、專好搶奪的宗門才是邪派。”
馮瑾插嘴說:“水星谷也是自己修行,并不經常搶奪,但卻是天下邪派之首。”
李木紫答道:“水星谷比較特殊……”
淨草噴着酒氣,大聲說:“扯什麽呢?火山寺的好事都對外人做了,狠勁都用在自己人身上,逼自己人吃苦。你們外人是人,我們僧人就不是人嗎?我假使謹守戒律,從出生至今就不能嘗嘗肉味,我又做錯了什麽?”
李木紫柔聲說:“隻要你願意守戒律,我也可以陪你吃苦,我可以從今以後同樣不殺生。”
這話,讓錢飛也有些感動。
爲了提振團隊的組織度,爲了強調紀律與團結,李木紫真的很有獻身精神了,是一個靠譜的班長。不過,她這次說的話過于理想主義,想得很好,但其實行不通。
人在江湖,很多時候手上不沾血是不可能的,否則死的那個人就會是你自己。
淨草冷笑說:“事到如今說這個有用嗎?你可不要告訴我說你沒有殺過人。”
李木紫忸怩起來,小聲說:“殺人……殺人能一樣嗎?那不是爲了享受,是爲民除害……”
錢飛偷偷看了一眼馮瑾,這個粉嘟嘟的小姑娘聽着殺人話題,神色如常。
果然不出所料,這三個江湖精英,都是生死血海之中搏殺出來的,都見過血。
“江湖經驗豐富”這六個字,背後不知道有多少驚險與狠辣。
李木紫又說:“斬殺惡人禍害,我不會手軟,更不會勸你。可是兔兔那麽無辜無害,你爲什麽要吃?如果一定要吃,你可以爲民除害,吃一些害蟲。”
淨草不解:“害蟲?”
錢飛同樣不解。
李木紫一低頭,抄起一隻蟑螂,說:“比方說這隻害蟲。”
說着,她就把觸須亂動的蟑螂往嘴裏塞。
錢飛:我去!
你這才叫驚悚!
姐姐你擡擡杠就完了,爲了擡杠可别把自己整個人都擡進去。
他慌忙扔下烤肉,攔住李木紫,和淨草一起,用力奪下蟑螂,扔進火堆。
李木紫眼巴巴地望着火堆裏燃燒的蟑螂,不舍地說:“蟑螂不好吃嗎?滿身油光光的,一看就很有油水……”
她咽了一口口水。
錢飛的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鬧了半天,原來她不是爲了擡杠,不是特别有獻身精神,也不是不喜歡殺生才不吃烤肉,她其實是食欲超越了人類範疇啊!
優等生的心理壓力竟然有這麽大的嗎?
都魔怔了?
或許她是真的有什麽心理創傷。
或許在這個堅強女孩子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深刻的痛苦與黑暗,或許她其實非常需要幫助。
也是個讓人心疼的。
錢飛覺得這值得盡快好好探究一番。不探究的話就可能是個雷,而如果好好地聽到她的深層心聲,則對每個人都會有益。
李木紫發覺自己不小心暴露了不想被人看到的一面,氣勢也弱了,坐了回去,手指在發梢上一卷一卷的。
她扭過頭,輕聲說:“我心裏其實有很多雜念的,又沒有剃度過,所以我其實很羨慕你們出家人……”
淨草高聲說:“剃度?你敢跟我說剃度?你什麽都不懂!”
她“噌”地站了起來,帶翻了酒壇子,臉色陰森得可怕。
黃酒灑在火堆裏,火光一時大盛,噼啪之聲大作。
這下子輪到李木紫與錢飛吓了一跳,馮瑾連忙扶穩大蒸鍋,又扶起酒壇。
錢飛無奈地心想,我現在隻想好好啃這條狗腿,這一會兒卻光顧着被吓一跳了。
淨草嗓音冰冷地說:“你以爲火山寺僧人的光頭都是怎麽來的?剃光?”
李木紫抱膝而坐,懵圈地仰頭看她:“你說呢?”
淨草搖搖頭,苦澀地說:“火山寺功法,在真氣化液之後,以火堿入經脈鍛體。火堿傷毀毛發,隻要練得越多,頭發就自然地越來越少。”
馮瑾說:“那就是說……”
淨草悶悶地坐下來,說:“師父他們成天念叨一句話,說什麽,你秃了,也就變強了。”
噗嗤。
淨草眼中滿是怒火地擡頭,發現三人都闆着臉,不知道笑聲是誰發出的。
她再給自己倒了一盅酒,說:“我不想秃,我一定要保留自己的頭發,無論再怎麽挨罵、挨打,這也是我的堅持。哪怕像現在這樣一個髡發刑徒的模樣,也好過光頭。”
她現在的發型可以說是一頭闆兒寸,配上她那犀利的眼睛鼻子,确實挺帥挺朋克的樣子。而她在火山寺之中,可能就相當于紋身打唇環的不良少女之于錢飛穿越前的校園。
其餘三人都是一臉不可思議。
李木紫說:“你不練功的嗎?你的功夫不差啊,沒有秃,卻已經很強。”
淨草絮絮地說:“你們都不知道,我爲了保住這一點頭發,花了多少心思。我要練功,我要提升經脈裏氫氧化鈉的純度,但是我要讓它柔和地運行,細緻地控制它,一根一根地讓它輕輕繞過發根。我連睡覺的時候都要警惕着,在最激烈的比武之中也不敢絲毫傷及體内的均衡……”
錢飛激動地握緊手中的狗腿骨棒。
咱這真是撿到寶了。
以淨草那樣自由不羁、疾風烈火的性格,居然能耐得下心,硬是壓制自己的修爲增長,隻爲了将經脈真氣把握達到極盡細緻圓融,精妙得達到非人的程度。
果然女人愛美就必須對自己狠一點。假使換了一個位面,淨草就是那種爲了發型而花上大半年薪水在美發店辦卡的妹子。
考慮到她自幼出家,很早就開始鍛體練氣,恐怕這個壓制的過程長達五六年。
這才是她修行被拖慢了的真正緣故!
倒是不知道李木紫與馮瑾的修行又是爲何被拖慢了的。
錢飛自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如果不是天才,即便想要盡全力保住頭發,估計也做不到淨草這樣。
而天才倒也罷了,尤爲了不起的是,天才還有最堅忍的耐性,能熬得住最繁瑣枯燥的水磨工夫。
淨草現在對于真氣、經脈、功法的理解掌握,紮實到了可怕的程度。
等到她突破到下一個境界“合元”,從那開始,功法不會再繼續傷及頭發,她不再需要刻意壓制,必将一飛沖天。
她所做的是爲了叛逆火山寺的戒律,但修行的結果卻是成了火山寺最優秀的弟子。
他發現,淨草内心深處的糾結,可能連她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
她口口聲聲最恨火山寺,但是她卻沒有選擇還俗留發,沒有放棄真氣修煉。
在白天她監視錢飛搬磚的時候,錢飛還注意到,她把一根手指插在樹幹裏,令全身懸空,讓全身重量落在那一根手指上,靜靜地修煉。
沒有師父或者戒律僧管着她,她獨自在外,對修煉也毫不怠慢松懈。
她始終認爲自己是個出家人。這大概是因爲,自從記事開始,火山寺就是她的一切,武僧的硬功是她的榮耀,如果還俗留發、放棄修煉,那她就是徹底是飄零一人、一無所有了。
淨草傾訴到最後,幾乎帶着哭腔。
她環視周圍的三人:“是不是很好笑?”
三人都努力地闆着臉。
李木紫顯然已經心情大好,但是神情肅穆:“師太放心,我受過專業訓練,絕對不會笑,除非忍不住。”
錢飛:“我也是。”
馮瑾:“我也是……噗嗤~”
淨草怒說:“你們明明一直在笑,都沒有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