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平和、神色恬淡,但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不滿。
你是皇帝,想要撤銷我宰輔之位,我無話可說,但意欲以提拔我之部屬來安撫我之情緒,則大可不必。
堂中一片肅靜,所有人都緘默不言,且各自抿着嘴唇控制身體,萬一這個時候忍不住咳嗽一下,那就有可能成爲衆矢之的……
都知道陛下與房俊之間的關系有了罅隙,再不複往昔的親密無間,卻也未想到已經激化至此等地步,陛下一下子撤銷左右仆射的宰輔之職權,房俊更當衆表達不滿。
李承乾面色不變,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這等場面早在預料之中,自有劉洎出面應對房俊的怒火。
劉洎挺直腰杆,開口道:“太尉之言差矣,帝國陸上疆域遼闊,海疆更是廣袤無垠,海貿之興盛、水師之壯大,海疆之權重愈發凸顯,然則朝堂之上熟知海事之大臣寥寥無幾,自然需要蘇定方這樣常年奔波海上、操持海貿之人予以咨詢、參贊。”
頓了一頓,目光直視房俊,微笑着道:“賜予蘇定方‘平章事’之差遣,乃是出自對于國事之謹慎周全,未有任何私人之因素,太尉大抵是誤會了。”
你以爲是因爲撤銷了你的宰輔身份,所以拔擢蘇定方來安撫你的情緒嗎?呵呵,你想多了。
言語之間,嘲諷意味極其濃郁。
軍方的強勢,促使陛下産生濃重的危機感,不得不全力支持文官來與其對抗,有了陛下的支持,他又有什麽好怕的?
尤其是在消除左右仆射的宰輔權力之後,他這個中書令便是名副其實的宰輔之首,當仁不讓的宰相,自然要以強硬的态度回饋陛下——您支持我是沒錯的。
難道李勣、房俊這兩人還敢造反不成?
房俊淡然看了劉洎一眼,略作沉吟,道:“既然如此,何不免除蘇定方水師大都督之職位,将其調回長安以備陛下随時咨詢?當下海貿之規模已達國力之極限,接下來該是穩定航線、鞏固市場之階段,水師之戰略意圖也當從積極進取、勇于開拓轉變爲整編整訓、精兵減員,畢竟水師至規模太過龐大,每年靡耗之軍費以數百萬貫計,怕是要拖累國家财賦。”
劉洎頓時不滿,怒目而視:“太尉欲以水師鉗制中樞耶?”
當下,帝國各州府縣都在積極開展基礎設施建設,道路、水利、城牆等等掀起一波建設狂潮,國力蒸蒸日上,每過一日,便強壯一分。而之所以支撐如此空前絕後之建設,正是從大海之上源源不斷湧入國内的财富。
華亭鎮市舶司每年解遞入京、沖入國庫的稅賦如山似海,而水師在海外番邦開鑿礦藏運回國内的金銀銅更是不可計數,皇家内帑前所未有之充盈,陛下甚至不得不在太極宮内興建銀庫用以儲存這些金銀……
尤其是随着“東大唐商号”在海外掀起的海貿熱潮,新技術鑄造的開元通寶恣無忌憚的收割一切财富。
世代以土地爲主的世家門閥紛紛投身這一場震古爍今的饕餮盛宴,他們從未想過貧瘠的大海有朝一日會成爲一個巨大的聚寶盆,而一條條開辟出來的航線便是運輸财富的通道,賺取着遠超土地産出十倍、百倍的錢帛。
如果水師在這個時候精兵減員、縮減規模,甚至減少航線、限制海貿,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且不說那些被削減了權力隻能依靠海貿來安撫的世家門閥,會否因此怒火沖天再度導緻天下烽煙處處,單隻是如今如火如荼的基礎設計建設不得不暫停終止,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房俊蹙眉,神情略顯疑惑:“中書令乃帝國宰相,總攝百揆、提領政務,該不會不知當下海貿看似烈火烹油、實則艱險處處吧?”
劉洎被噎了一下,很是氣惱,他的确不了解海貿詳情,可這是他不願了解嗎?海疆之上那就是水師的天下,卻對他這個中書令提防甚嚴,想了解也沒機會去了解。
房俊歎了口氣,續道:“非是本官以水師鉗制中樞,實在是當下之水師舉步維艱。”
他轉身沖李承乾施禮:“爲了保護航線安全,确保帝國商隊在海外貿易順利,水師一直保持極高強度之巡航,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軍械,不斷消滅盤踞在大洋之上的海盜,一度效果顯著。可海盜之流猶如癬疥之疾,想要根除談何容易?水師戰力強橫,他們力戰不得,時而化整爲零、時而潛伏島礁,動辄偷襲航線、襲擾商隊,使得水師疲于應對。更有甚者,諸多番邦之水軍也與海盜攪合在一處,繁華盛景之下掩藏着巨大危機,整訓水師、調整戰略、增強戰力,已是刻不容緩,否則等到賊寇勢大、海貿損失慘重,悔之晚矣。”
政事堂上一衆宰輔、參豫政事們面面相觑,不知房俊所言之真僞,不過在場之人幾乎家中全部參與海貿,或多或少而已,卻是不敢去賭,萬一當真海上局勢糜爛,各家都将損失慘重。
話說回來,當下水師盡在房俊之掌握,大海之上令出如山、言出法随,至于“海盜”有或沒有,那還不是房俊說了算?
諸人都看向陛下。
你以政事堂去鉗制房俊,房俊反手便用海貿來反戈一擊……
李勣則看了房俊一眼,不着痕迹的歎口氣,還是年輕啊,氣太盛,此等狀況之下退一步又能怎樣呢?
針尖對麥芒,未必是最合适的方式。
李承乾依舊慢悠悠的喝茶,似在思考,卻更似在走神。
劉洎有些爲難。
房俊此番發言不僅是用海貿作爲還擊,亦是在爲之前水師自行其是攻打屍羅夫港狡辯,海盜處處、險阻重重,水師飄蕩于大海之上每時每刻都面臨滅頂之災,又豈能每一次還擊、每一次出擊都事先禀報中樞?
非是水師不遵皇命,實是局勢險惡、身不由己。
您若是想讓水師時時刻刻聽命而行也可以,但若是因此導緻贻誤戰機造成海貿的巨大損失,則非是水師之責任。
陛下敢下達這樣的命令嗎?
在劉洎看來肯定是不敢的。
因爲但凡你現在下達這樣的命令,明日便會發生因中樞命令延誤而導緻商船被海盜劫掠之事發生……
說到底,大海亂不亂、房俊說了算。
甚至不僅是大海之上,若西域也發生險情呢?
是不是也要求安西都護府先禀報、再請旨、然後發兵擊退入寇之敵?
瀚海都護府呢?
安東都護府呢?
随着房俊的發言,政事堂内的宰輔、參豫政事們都明白了一個事實:軍方已然獨樹一幟,一定程度下有了獨立自主之權限,想要帝國偌大疆域安安穩穩,就必須軍方這種權限。
否則,後果堪憂。
劉洎一直未能收到陛下之暗示,隻得硬着頭皮道:“海洋廣袤,水師維系萬裏海疆之安穩,殊爲不易,全體将士之功勳不容抹殺。海貿對于帝國極其重要,還應竭盡全力、共度時艱,确保航線安全,不斷提升帝國之影響。如此,更需要蘇定方坐鎮東海、威懾番邦。”
還是堅持蘇定方駐守華亭鎮、節制水師,但意味卻全完不同。
某種程度上,代表政事堂準許了水師自行開戰之權限……
房俊微微一笑:“中書令深明大義、能力卓絕,能夠如此全盤考量,令本官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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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上,陛下的反擊看似淺嘗辄止,在房俊反戈一擊之下偃旗息鼓,但事實上政事堂的勢力空前膨脹,房俊、李勣兩人則權勢大跌,此消彼長,對于軍方之打壓初見成效。
随即,政事堂内的消息擴散出去,朝野嘩然。
更多人未必見到皇權與軍權之間那争鋒相對、不見硝煙的鬥争,卻都見得到增補進入政事堂的多位宰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一職務瞬間席卷長安,朝堂之上、坊市之間,一時間議論紛纭。
在尋常人眼中,“宰相”意味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巅峰,每每擔任此職務者,哪一個不是一時之人傑、權傾朝野之巨擘?
結果現在除去中書令、侍中兩位宰相之外,一下子又多出六位……
朝堂之上八位宰相,不知會否因爲晌午禦膳房提供的膳食不足而打起來?
……
“陛下此舉提升政事堂勢力的同時,将宰相予以分權,任誰也難以一家獨大,不會對皇權造成威脅……很是高明。”
兵部衙門内,房俊坐在靠窗的地席上喝茶,崔敦禮小聲說着話,劉仁貴在一旁燒水,默默觀察着崔敦禮的神情舉止,心中暗暗欽佩。
雖然被賜予宰相之權,但崔敦禮非但全無半分自得之色,反而憂心忡忡,剖析陛下此舉之用意,爲房俊之處境而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