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也見到陛下面上神情肉眼可見的陰沉下去,笑容雖然未散,卻極爲尴尬,趕緊伸手摸了摸太子的頭頂,笑着道:“陛下在太極宮力戰叛逆,太子于此間牽扯叛軍兵力,正所謂上陣父子兵,青史之上定然流傳爲一段佳話,天下父子攜手并肩、無懼無畏,更可使得朝野頌傳。”
李承乾得了一個台階,也知道自己表現得過于膚淺了,愛憐的摟着太子,一臉欣慰之色:“太子雖然年幼,但臨危不懼,有太宗之遺風,将來或許亦能創下太宗皇帝一般的功績,吾李唐皇室傳承不絕,定然千秋萬載、君臨天下!”
大臣們面面相觑,摸不準陛下這番話是表揚太子、亦或是暗示些什麽。
一位皇帝若能與太宗皇帝相提并論,必然是政績優異、功勳卓著,有着“明君”之資質;可是一位太子被比做太宗皇帝,卻未必見得是真心褒揚。
畢竟太宗皇帝千好萬好、卻的的确确是發動過“玄武門之變”的,殺兄弑弟不算,還逼迫高祖皇帝退位。
站在高祖皇帝的立場,太宗肯定是妥妥的“不孝子”……
所謂“太宗遺風”,有時候并不一定是褒揚……
太子聽不懂其中蘊含之意味,卻是被這番話語所鼓舞,揚起小臉兒興緻勃勃道:“孩兒豈敢與太宗皇帝相提并論?不過‘神機營’當真好厲害,等到将來長大,一定遵循父皇之旨意,帶領‘神機營’開疆拓土、威震萬邦!”
大臣們已經不知說什麽好了,雖然童言無忌,可殿下您還真打算學習太宗皇帝啊?
李承乾笑呵呵的,擡頭看向房俊,語氣親切:“‘神機營’此番護衛太子有功,又得太子之青睐、信任,不如便并入東宮六率,由太子直接指揮吧。”
李勣眼尾餘光看向房俊,陛下此舉,看似要廢掉“神機營”啊,看來此番東宮大戰,“神機營”所表現出來的強悍戰力已經引起陛下忌憚。
将這樣一支戰力強悍的部隊交到被他稱爲“有太宗遺風”的太子手中……其意不言自明。
隻不過,房俊是會附和陛下之心意,還是堅決打擊陛下威望?
房俊笑吟吟的,在大臣注目之中令人心驚膽顫的搖搖頭,言語很是直接、并無轉圜:“陛下明鑒,所謂的‘神機營’不過是微臣一時調侃而已,大唐軍隊序列之中并無此等番号。而這些護衛太子之兵卒,俱是書院學子,爲掩人耳目這才将其征召、委以重任,如今圓滿完成護衛太子之任務,功成身退,自當回去書院繼續學業。這些可都是書院學子之中的佼佼者,若使其投身軍伍、淪爲一介兵卒,實在是暴殄天物。”
李勣悄悄松了口氣,這話雖然直接駁回了陛下之聖意,但還是相對溫和,畢竟沒有說出什麽“‘神機營’隸屬于金吾衛,要回歸金吾衛管理”之類的誅心之言。
所以他一貫對房俊忌憚,這厮絕非外界傳言那樣的愣頭青、二棒槌,而是能上能下、能軟能硬,進退有據、掌控自如,老練之處仿佛浸淫官場數十年的官油子,渾不似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李承乾眉梢挑了一下,略微沉默,而後笑了笑,颔首道:“太尉說的是啊,都是帝國之基石、未來之人傑,豈能将其束縛于軍伍之中呢?以朕之見,這個‘神機營’莫不如取消了吧,以便于學子們能夠心無旁骛的學習,早日學成,爲帝國做出更爲卓越之貢獻。”
所有人便都明白了,陛下這是對“神機營”深懷忌憚,唯恐将來成爲太子之羽翼,重蹈“玄武門之變”覆轍……
可太子畢竟是太子,既有“東宮六率”在先,又何妨多一個“神機營”呢?
難不成陛下心中已經懷有“易儲”之意?
群臣心思雜亂,若是如此,隻怕将來又是一場動蕩之隐患已經埋下,畢竟就如同當年陛下爲太子之時最大的支持者是房俊一樣,現如今太子的強力支持者,依舊是房俊。
所以大家看向房俊的目光也很是複雜,無論房俊前後之舉措是否符合其個人之利益,單隻是排除萬難堅定不移的用戶皇儲,便是爲帝國正朔之承傳立下汗馬功勞。
一個政權能夠順位繼承、克繼大統,這是穩定局勢、延續傳承之根本,房俊功莫大焉。
房俊看了太子一眼,欣然道:“陛下燭照萬裏,微臣敢不從命。況且,所謂的‘神機營’不過微臣一句戲言而已,大唐軍隊序列從來都不曾有過這樣一個番号。”
李承乾目光幽深,不知心中如何想法,環視左右一眼,道:“既然東宮無礙,賊逆授首,諸位愛卿便随同朕返回武德殿吧,連夜審核制定出一個方略,賊酋與附逆者固然要予以嚴懲、以儆效尤,有功之士也要加官進爵、大力犒賞,賞功罰過、肅正人心。”
“陛下聖明,正該如此。”
……
群臣簇擁着陛下返回武德殿議事,麗正殿内重新清靜下來,皇後領着太子、與長樂公主、晉陽公主坐在後殿之内,一時間俱是心思紛亂、相對無言。
雖然陛下在剿滅武德殿叛亂之後馬上趕過來,對太子表示關心、愛護,然而觀其色、聽其言,卻少了幾分真摯、多了幾分虛僞,更像似一場演給所有人看的戲。
太子乃是陛下長子,雖非嫡出,但地位穩固,深得朝野上下之擁戴,可陛下此番作态,卻讓皇後心裏蒙上一層陰影。
她乃正宮,卻始終無所出,一直将太子養在膝下、視若己出,若是太子地位有變,她這個皇後自然首當其沖……
所以于公、于私,她都要拼盡全力保住太子。
長樂公主抱着鹿兒,看着皇後母子,面帶憂色,柔聲安慰道:“皇後倒也不必多想,陛下驟逢兵變、命懸一線,又有親近的臣子陰謀下毒,驚怒之下難免心緒紛亂,說話未及多想也是情有可原的,你們夫妻伉俪情深,一起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才走到今日,太子更是他所鍾愛,斷然沒有棄之不顧的道理。”
皇後勉強擠出一抹笑容,點點頭:“陛下看似貴爲天子,實則一路走來命運多舛,心性難免偏激一下,我又豈能不理解、不體貼呢?”
愛憐的撫摸太子頭頂,聲音柔中帶剛:“我們母子一體,我自會好好保護殿下。”
太子有些懵然,之前叛軍猛攻麗正殿,坐在殿内的他聽着耳邊槍炮齊鳴,卻并未覺得害怕,可叛軍退去,父皇前來慰問,一切卻忽然之間好像變了一般。
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敏銳的覺察到了氣氛的變化……
晉陽公主倒是不以爲然,秀氣的眉毛輕輕一揚,脆聲道:“太子是姐夫的徒弟,姐夫自然會像當年支持陛下那樣去支持太子,皇後不必過于憂心。”
她知道姐夫從來不在意皇位上面坐着的是誰,隻在乎皇位能否順利傳承,能否盡可能減小對于國家的損耗,所以“順位繼承”一直是姐夫的主張。
當年那般嚴峻之情況,又有父皇之堅持,姐夫尚且能夠一以貫之、毫無保留的支持陛下,如今自然也會支持太子。
那時候姐夫雖然位高權重,但是較之今日卻完全無法比拟,以姐夫今時今日之權勢、地位、威望,隻要表露出全力支持太子的意願,陛下會一意孤行堅持易儲嗎?
晉陽公主覺得肯定不會,陛下既無堅韌不拔之心性,更無懾服一切之手腕……
皇後對這話予以認可,點點頭,但心裏的憂慮并未徹底消散。
當初的房俊之所以全力以赴支持陛下,除去諸多原因之外,尚有極爲重要的一點:那時候的房俊是那一支團隊當中的絕對核心,所有人都遵奉他的意志,無有違逆。
可現在的房俊早已經成長爲一方巨擘,與此同時所涉及的利益更多、更爲繁雜,盟友增多,需要考慮的事情就多,未必還有當初那樣一言九鼎的氣魄。
當然,隻要房俊願意全力以赴支持太子,陛下定然投鼠忌器,不敢一意孤行。
可如何才能讓房俊毫無保留的支持太子呢?
太子又能給予房俊什麽樣的利益呢?
房俊是個重情之人,隻看他對待身邊女人的寬容就可知曉這一點,要不,自己也毫無保留的付出一些什麽、犧牲一些什麽,以此來換取房俊的愛護?
想到這裏,皇後被自己忽如其來的念頭吓了一下,心裏砰砰亂跳。
那哪裏是自己付出、犧牲啊,分明就是索取……
*
天色将明,東方天際的雲層緩緩薄了,露出一抹魚肚白,肆虐一夜的大雪也漸漸停歇。
兵變在天亮之前被徹底平息,城内城外各支軍隊鎮守各自區域,随着太極宮内傳出的命令逐步開放各處城門以及坊市,更多的官員率先走出家門,或騎馬、或坐車抵達各自衙門。
而進入皇城的官員,便都蜂擁至承天門下,看着由城頭垂下在半空中左搖右擺的李思暕,啧啧稱奇。
然而等到聞聽此人即将被處以“剮刑”,官員們卻都紛紛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