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茅房放了水,出來的時候聽到門外街上似乎有些動靜,遂來到門前,守門的兵卒施禮之後打開縣衙大門。
邁出大門,劉祥道爲之一愣。
大雪依舊紛紛揚揚下個不停,金吾衛的官兵拿着從各處人家借來的工具,排成一列、各分區域,熱火朝天的将積雪堆在街巷兩側的牆角,街道之上的積雪隻剩剛剛落下的薄薄一層。
遠處,坊門打開,不少吃過早飯的百姓也走出來,加入到掃雪的隊伍當中,官兵在前、百姓在後,忙碌之餘彼此說話,嘻嘻哈哈的笑聲在大雪之中悠揚傳開。
未幾,不少婦人端着盆子、甚至鐵鍋,将一鍋一鍋熱氣騰騰的飯食拿出來,開花的馍、雪白的包子、熱乎乎的面條……熱情的招呼着掃雪的官兵吃飯。
然而沒有一個官兵伸手,紛紛笑着婉拒。
“咱部隊有紀律,任何時候不敢動百姓一針一線!”
“這哪是動我們一針一線?不是你們動的,是我們主動給的!”
“就是,這是感謝你們幫助我們掃雪,若非你們,我們一天都掃不完!”
“謝謝各位相親,但軍紀如山,不敢違反!”
年紀輕輕的校尉被一衆婦人圍起來,弄得面紅耳赤、羞澀尴尬,卻謹守軍紀,不敢有一絲一毫懈怠。
婦人們也無奈,不少人便見到站在縣衙門口的劉祥道,有人便認出他來。
“這位可是禦史大夫當面?”
關中的婦人很是潑辣,從古至今男人都在打仗或者去打仗的路上,家中老人、孩童都要婦人照顧,弱不禁風、羞怯委婉的作風是不行的,必須強勢起來才能撐起一個家。
況且這個時期的大唐官員還是很接地氣的,當初李二陛下時不時便微服私訪一番,在長安城内外四處溜達,宰輔們也動辄騎馬穿街過市,哪一處裏坊沒有幾個高官鄰居?
再大的官兒也不怵。
劉祥道笑呵呵從台階上走下來:“這是本官,這位妹子可是有冤要申訴?若是如此,本官今日便爲民請命,你可如實道來。”
那婦人看着不到三十歲,容貌姣好,此刻紅着臉不怯場:“我們哪有什麽冤屈?之前的來縣尊,現在的李縣尊,都是體恤民生、公正廉明的好官,衙門裏從來沒有冤假錯案!隻是咱們做好了吃食,想要招待一下這些當兵的兄弟感謝他們幫着掃雪,卻沒人肯吃,想來定然是您這位禦史大夫在這裏,他們害怕事後被您彈劾,您看看可否發句話,讓他們歇一歇吃些東西?”
她這麽一說,旁人也都反應過來,七嘴八舌湊上前。
“怪不得他們不吃呢,您這位監察官員的大官在這裏,他們哪個敢吃?”
“連朝堂上的宰輔們都怕您,更何況是這些小兵了!”
“這些都是咱們自發做好的飯食,您開個尊口,準許他們吃了吧?”
即便是劉祥道也被一群婦人圍住你一言我一語弄得手足無措,苦笑着道:“這與我何幹?人家有紀律的!”
“您開個口,他們還敢不聽?”
“他們長官都怕您,您說話他們肯定得聽!”
劉祥道被一群婦人糾纏,頗爲無奈,況且這也是“軍民魚水情”的好事,遂将那個年輕校尉叫到跟前,溫言道:“本官知道你們有紀律,可畢竟是百姓的一番心意,要不,你們便吃了這些飯食?”
那年輕校尉剛才面對婦人糾纏的時候面紅耳赤、青澀稚嫩,但現在面對禦史大夫,卻挺直腰杆、面色嚴肅,語氣铿锵:“啓禀禦史大夫,金吾衛嚴令禁止受用百姓之物,無論主動索取或是被動接受,軍紀如山,不可違背!”
劉祥道被當衆拒絕,非但沒有覺得丢面子,反而甚爲欣慰,連連點頭:“好好好,鐵一樣的紀律、鐵一樣的軍隊!這才是國家定國安邦、決勝于外的基石!”
這也正是他推崇房俊之理由,無論是之前的右屯衛、亦或是現在的金吾衛,皆以軍紀嚴明著稱,就連素來号稱治軍嚴謹的李勣都多有褒揚,這才是真正的帥才。
似程咬金、牛進達、梁建方之流,猛則猛矣、勝則勝矣,卻難脫土匪流寇之巢臼,軍紀渙散、嚣張跋扈,每每駐軍之處百姓遭殃、怨聲載道……
當朝統帥,李靖第一,李勣、房俊略遜其後,餘者不足道也。
*****
禦書房内的李承乾皆面色鐵青,甚至少見的對犯了錯的兩個宮女厲聲呵斥、杖責二十後逐出宮廷,遣返歸家。
他是真的怒火填膺!
他能接受宗室、大臣乃至于勳貴對他不敬,卻無法接受這些人亵渎太宗皇帝、文德皇後的昭陵,尤其是宗室!
爲了避免背負一個“屠戮宗室”的罵名,他對宗室那些心懷叵測之輩一再容忍,不斷的給予其回頭之機會,甚至一意孤行甯肯背負危險也絕不先動手,可這些人是怎麽幹的?
不但對他的憐憫毫無感恩之心,一門心思想要謀朝篡位,甚至敢在昭陵的建材物料上下其手!
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他面前,一衆文武重臣也各個面色難看、氣憤不已。
對于那位賢良淑德的文德皇後,大家充滿敬佩,對于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大家滿是愛戴,現在有人居然在昭陵上動手腳,讓其中那些素來以李二陛下鷹犬爪牙自居的重臣情何以堪?
他們當中可是有多人打算死後陪葬昭陵的,這若是将來埋在昭陵之旁,太宗皇帝于泉下問他們:“諸位愛卿看看我這陵寝是否壯闊軒麗?”
讓他們如何回答?!
李孝恭黑着臉,咬牙切齒:“此案定要一查到底,所有涉案之人加重處罰、嚴懲不貸!誰敢不服,讓他來跟我說話!”
這位宗室第一郡王動了真火,他從小就跟在李二陛下屁股後頭在大興城内惹是生非、打架鬥毆,對兄長言聽計從、毫無二心,乃至于李二陛下發動玄武門之變時,他毫無猶豫拎着刀子殺向另外兩位兄長:太子李建成與齊王李元吉。
根本不曾考慮後果。
他一貫勸阻李承乾不要對宗室狠下殺手,不斷在雙方之間斡旋希望能夠平息事态,卻不料那幫人不僅想要謀朝篡位,更毫無底線的對昭陵伸手……
韓王李元嘉也颔首表态:“此案自然是要一查到底的,不過不能急切,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罪有應得之逆賊,卻也不能冤枉任何一個與此無關之無辜者。”
宗室内各個支脈彼此糾纏、盤根錯節,利益更是難以分割,此案必定牽連甚廣,但其中或許有并未參與之人,要仔細甄别、嚴格審訊,急切之下很容易造成冤假錯案。
中書令劉洎道:“此案罪大惡極、不容饒恕,必将震動天下、内外鹹聞,所以不應由禦史台與‘百騎司’負責審訊,而是應當交付三法司全力偵破,宗正寺從旁監督,給朝堂、給天下一個公正公平的交代。”
“百騎司”乃是天子親軍、皇權爪牙,很難在其中保持一個公平公正的立場,禦史台雖然有這個權責,但難免官員貪功從而出現纰漏,最好的辦法就是三法司介入、宗正寺監督,無論最終的結果如何,任誰也說不出話來。
否則一旦有人诋毀李承乾“挾私報複”“大興牢獄”,恐将影響君王聲譽……
劉祥道雖然心中不滿,卻也知道這是最好的辦法:“微臣附議。”
刑部尚書韓瑷:“微臣附議。”
大理寺卿戴胄:“中書令老成謀國之言,老臣附議。”
韓王李元嘉也颔首認可:“如此,萬無一失。”
三法司與宗正寺都同意,此事便确定下來。
李承乾看向一旁喝茶的房俊,叮囑道:“太尉一定要督促金吾衛,确保長安城局勢平穩,不能因爲任何情況而導緻混亂。正旦将至,各國使節紛紛前來長安,千萬别讓那些化外蠻夷看了笑話,有損帝國威勢。”
聽得李承乾口稱“太尉”,李勣眉梢不可抑止的挑了一下,面色不變。
房俊趕緊放下茶杯,沉聲道:“陛下放心,絕無差錯!”
門外,王德輕手輕腳走進來,至李承乾身邊,低聲道:“陛下,外頭有安西大都護裴行儉自河西送來的八百裏加急戰報,有關于左武衛與番和城。”
李承乾略微一愣,忙道:“速速拿來!”
程咬金向番和城發動進攻不久,他便得到了其送來的戰報,這場戰争本就是蓄謀已久,他也不認爲會出現意外,隻不過是打幾天、安元壽是死戰還是投降而已。
可怎地是由裴行儉遞上戰報?
裴行儉不在甘州坐鎮盯着噶爾部落,插手左武衛與番和城的大戰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