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人際關系錯綜複雜、勢力關系千奇百怪,實則隻需遵循利益之述求便可輕易将紛亂的局勢捋得清清楚楚,每一個人都有着符合自身之利益,利益決定立場,甚至決定一切。
郎舅兩人雪夜飲茶閑談,對于當下局勢有了極爲清晰之剖析、判斷,也默契的分配了各自的任務。一在宗室,确保宗室能夠在驟變之後迅速回歸安定,一在軍中,确保無論局勢滔滔山崩海嘯整個長安乃至于關中都巋然不動。
利益的力量是巨大的,在這股力量驅使之下朝局勢必要有一個巨大的變故,不讓那些隐藏着的東西爆發出來就會釀成更大的禍患,與之相比,短期内的動蕩是可以承受的。
歸根究底,這是一場皇帝爲了維系皇權專制而發起的戰争,當李承乾決定爲此而戰,勢必驚天動地、不可遏止,沒人有資格勸谏他停止戰争,隻能被動應戰。
這是自皇權誕生那一日起便被賦予至高無上之權力而形成的強大力量,想要打破祂,就隻能擊敗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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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如今的李唐宗室,能夠被稱爲“大佬”的有且隻有一個人,那便是河間郡王李孝恭,看似其人已經逐漸交付權力隐居府邸,身爲吏部尚書也不怎麽前往衙門署理事務,公務大部分都交給吏部左侍郎處置,軍機處若無要事輕易不肯涉足,兵部的“委員會”更是難得去一次,但無論是威望、資曆都使得他在宗室内有着無與倫比的地位。
但是在這一場宗室内部掀起的動蕩之中,李孝恭的立場與态度卻頗爲暧昧……
淩煙閣内,香火缭繞,李承乾負手站在堂中仰首看着一幅幅貞觀勳臣之畫像,指着位列第一的長孫無忌之畫像,淡然道:“趙國公于國有功,但晚節不保,朕拟将其自淩煙閣撤出,不知叔王以爲如何?”
太宗皇帝生前,多次在人前贊譽長孫無忌之殊勳,言其當爲貞觀勳臣之首,并且其最高官職乃三公之“司徒”,當爲第一、無可争議,隻不過在太宗皇帝暴卒之時長孫無忌不清不楚,其後又發動關隴門閥叛亂、最終兵敗自盡,毀譽參半。
已經無資格位列淩煙閣功勳之中。
李孝恭躬身立于李承乾身後,聞聽此言,目光從一幅幅畫像之上掠過,低聲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天下之主,這種事自可乾綱獨斷,老臣并無異議。”
長孫無忌之下,便是三公中僅次于“司徒”之“司空”,截至目前大唐獲封“司空”的共有四人,房玄齡、李孝恭、杜如晦、魏徵,後兩人是死後“贈司空”,因死者爲大所謂杜如晦、魏徵排在前面。事實上死後贈官是要高于生前官職的,所以房玄齡、李孝恭這兩位才是真正的“司空”。
取消長孫無忌的資格,排在最前的便是房玄齡與李孝恭,而李孝恭因爲其宗室郡王之身份,與宰執天下的房玄齡不相伯仲。
如今房玄齡依然緻仕告老,在不可能于朝政之上有所建樹,可李孝恭仍身兼數職,是極有可能更進一步、位列第一的。
所以李承乾的意思很明顯:叔王你想不想在這淩煙閣勳臣之中位列第一?如果你想,那就要繼續努力了。
至于如何努力……李孝恭自是心知肚明。
李承乾搖搖頭,歎氣道:“朕縱然是大唐皇帝,卻也不能一言而決,很多事都是有心無力啊。”
李孝恭沉默稍許,躬身道:“陛下真龍天子、天下之主,自當口含天憲、言出法随,誰敢忤逆,是爲不臣。”
李承乾轉過身,目光炯炯的看着李孝恭:“叔王果然是大唐肱骨、社稷基石,唯有你一直赤膽忠心、始終不負父皇之信賴以及朕之期許!”
隻要能夠獲取李孝恭的支持,所有的謀劃便都有了勝利的基礎,即便最壞的情況出現也不虞整個天下陷入動蕩。
說到底,李唐皇室才是天下之根基,皇室不亂,則天下安定,些許跳梁小醜翻不出太大的浪花。
李孝恭卻是搖頭歎息:“老臣所爲非是功勳利祿,隻是忠心維護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創下之基業而已,那等心存叵測之輩亵渎皇權、不忠不義,自應滅絕其野心、剪除其禍亂,可說到底這天下是陛下的也是宗室的,最終會否天下大亂、會否社稷動蕩卻是誰也不知,老臣心中惴惴、惶恐不安啊。”
皇權固然至高無上,可大唐才是所有人的利益之本。
假若爲了維護皇權之尊嚴卻将億兆黎庶棄之不顧,是否本末倒置呢?
隻不過站在他的立場,勢必要與皇權站在一起。
“叔王何出此言?即便最終整個天下陷入動蕩,億兆黎庶水深火熱,那也是彼輩不忠之逆賊倒行逆施、禍亂朝綱之罪孽,朕乃天子,受命于天,豈能任人淩辱、随意踐踏?凡質疑朕者、不忠于朕者、将黎庶置于朕之上者,皆乃朕之仇敵,朕誓與其不死不休!”
李承乾背負在身後的雙拳緊握,目光炯炯、面泛潮紅,語言铿锵有力。
他隐忍得太久了,淩煙閣内的香火似乎有一種挑動情緒的力量,将他死死壓制在心底的驕傲、自負、野心全部都挑動出來,他不甘心做一個傀儡,要像父皇那樣乾綱獨斷、一言九鼎。
朕乃天子,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整個大唐都要匍匐在他的腳下,向他無上皇權卑躬屈膝、俯首帖耳,所謂的軍機處、政事堂、委員會都要統統砸碎丢進滾滾渭水、挫骨揚灰!
李孝恭與李承乾灼灼目光相對,心底微微一顫,再度躬身,沉聲道:“陛下放心,無論何時,老臣都站在陛下身邊。”
那是什麽樣的目光呢?
心底隐隐回憶,似有相識。
當年太宗皇帝在發動玄武門之變以前,曾經入府向他讨論局勢,以及努力争取他的支持。雖然他最終并未直接介入玄武門之變,卻在幕後幫助太宗皇帝穩定宗室做出巨大努力,他也清楚記得當時太宗皇帝就是這樣一種“不成功、便成仁”近乎于歇斯底裏的眼神。
可問題在于當年的太宗皇帝更多還是迫不得已,若不願束手就擒就隻能發動兵變殺兄弑弟、向死而生,這也是事後天下人對太宗皇帝頗多寬容的一點,雖然兵變乃是事實,但主動與被動之間的卻是天差地别。
李承乾現在之所爲,卻完全出自于私心将宗室放置于火爐之上,固然真正的目的是爲了維系皇權之尊嚴,實則卻有可能埋下禍亂天下之種子……
“放眼朝堂,那些口口聲聲忠君愛民之輩也不過是爲了利益奔波之蠹蟲而已,他們眼裏隻有家族、己身,嘴上說着帝國利益高于一切,實則所行之事皆爲一己私利,從而将朕這個皇帝棄之不顧。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假若朕這個皇帝淪爲傀儡,勢必超綱紊亂、尊卑颠覆,古往今來如此局勢皆乃王朝末世,何曾有人撥亂反正?你我叔侄自當攜手并肩、共度時艱,爲我李唐皇室延續百年氣運。”
“此老臣之榮幸也,陛下令之所至,老臣赴湯蹈火、不惜此身!”
……
待到李孝恭告退離去,李承乾依舊站在畫像前久久不動、有些出神。
旁側小門内,通事舍人李思暕輕手輕腳的走出來,于李承乾身後躬身施禮,小聲道:“陛下。”
李承乾這才轉過身,看了一眼,問道:“令兄如何回話?”
李思暕道:“兄長當年誤入歧途、被仇恨蒙蔽雙眼,幸得太宗皇帝之寬宥不曾治罪,并且委以重任,如今又得到陛下之信重交托于護衛東宮之重任,發誓忠于陛下、絕不背叛,唯陛下之皇命是從!”
其兄李安俨官拜中郎将,護衛東宮,其麾下禁軍不僅可以庇佑太子,亦可在必要時候自東宮殺出進入太極宮,效仿之前晉王兵變之時金法敏率領“三千花郎”藏匿于東宮之内驟然殺出改變戰局……
這是李承乾爲自己設置的最後一道保險,隻要李安俨聽從皇命,武德殿便是固若金湯。
李承乾颔首,溫言道:“很好,轉告令兄,朕非是吝啬薄情之輩,待到皇權穩固、抵定乾坤,定不吝賞賜,賢昆仲忠于朕、忠于大唐,實乃天下臣屬之楷模。”
“吾兄弟二人深受皇恩,早已發誓以死報效,如今陛下遭受奸佞之迫害緻使皇權旁落,實在痛心疾首!隻不過吾等雖然下定決心以死報效,可奸佞要麽手握重兵、威淩長安,要麽隐身暗處、如蛇藏匿,陛下還應掌控更多軍隊才能确保萬無一失。陛下乃萬乘之君,不可遭受半分風險,絕不可予敵人可乘之機。”
“放心,朕心終有數,隻要逆賊膽敢犯上作亂,定然以泰山壓頂之勢予以雷霆一擊。”
李承乾信心十足。
他這個計劃的确很瘋狂,可他畢竟是皇帝,深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豈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險呢?
隻要活着,他就還是大唐皇帝。
如若死了,那可就一了百了。
爲了帝王尊嚴而丢了性命,他不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