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發動一場“玄武門之變”給自己的子孫後代們樹立的榜樣,告訴他們人生的命運并不是注定的,所謂的“天命所歸”也可以有很多種解釋,隻要“胸懷宏志、敢
爲人先”,沒什麽是不可能的。
在這個宗祧承繼的社會裏,縱然不是嫡長子,也完全有可能憑借着自己的努力去完成逆襲……對于個人來說,李二是無數人的榜樣,他用自己逆襲成功的路徑給所有人做了示範。但是對于大局來說,這種“不安本分”“逆天而行”的舉措卻是需要大加鞭
撻的,宗祧承繼的本意是讓社會有序運轉,一旦這個秩序被打破,所有人都“不認命”,那豈不是天下大亂?皇家更是對此嚴陣以待,始作俑者李二陛下自己通過“玄武門之變”逆而篡取,卻也知道一旦這個規則流傳下去子孫後代人人效仿大唐将永無甯日,所以他不
斷教誨自己的孩子們要兄友弟恭要謙讓有序,哪怕對李承乾極度不滿卻也對于易儲一事猶猶豫豫,始終不能狠下決心。
及至李承乾登基,皇太子非是嫡出,關于皇位傳承的危機又浮現出來,皇家豈能不對此予以重視,防範于未然?
……
一場小雨淅淅瀝瀝陸陸續續下了多日,各條河流水位上漲,關中旱情得到極大緩解,等到天晴日出,中元節也到了。無數僧道自全國各地趕赴長安,這幾日但凡進入關中的各條關隘、道路上手持通關文牒的僧道絡繹不絕。長安城内的寺廟、道館僧道彙聚、摩肩擦踵,就連
大街上往來行走的僧道也較平常多出數十倍,城内的大慈恩寺、城南的草樓觀更是人口彙集的重中之重。大慈恩寺内香燭缭繞,鍾聲悠揚,每日早晚功課之時大殿根本坐不下,僧人們都聚集在廣場上席地而坐,誦經念佛之聲彙集在一起轟然悠揚沉穩厚重,配合
着環境當真有幾分法度森嚴之意。
終南山麓的草樓觀作爲舉辦此次道家“中元法會”的道場,亦是人頭攢動、香火鼎盛,不僅道家各派全部派人到場,就連許多雲遊道士也聞訊慕名而來。
道家傳承幾千年,如此規模的盛會屈指可數……整個長安城都被佛道兩家的盛會鬧得沸沸揚揚,而随着流動人口激增,越來越多的商販也湧入長安,沒有擺攤的地方就背着貨架挑着貨擔在各處寺廟、道館
附近遊走叫賣,治安問題自然成爲重中之重。
不僅京兆府及其下屬長安、萬年兩縣衙役巡捕齊出,刑部、大理寺也派出官員坐鎮于這幾處衙門,遇到案件從重從快判決務必确保長安城内治安穩定。宿衛宮禁的左右領軍衛、衛戍京畿的左右金吾衛更是全體出動,李勣坐鎮承天門統禦左右領軍衛确保太極宮之安全,房俊則将帥帳設置在明德門外圜丘之下
,掌控整個長安局勢,一切危險苗頭都能及時予以摁滅。房俊的帥帳就設置在官道旁的大樹之下,既然是臨時設置故而就隻是打了一個棚子,左右大纛聳立旌旗漫卷,一隊隊裝備精良的兵卒簇擁伫立,威風凜凜殺
氣騰騰。纨绔們成群結隊自明德門出入湊熱鬧,一會兒去往大慈恩寺,一會兒又趕赴草樓觀,鮮衣怒馬招搖過市之餘見到遠處坐在帥帳下威風煞氣的房俊,紛紛表達
心中的羨慕嫉妒。說起來這些纨绔之中一些年紀大的其實與房俊都是同齡,然而如今房俊已經功勳卓著官至極品,一言一行都掌控着這個帝國的前進方向,而他們還在青樓楚
館之間厮混,靠着祖輩的餘蔭渾渾噩噩的度日……騎在馬上的窦德威看着帥帳下八面威風的房俊,瘸了的那條腿隐隐抽痛了一下,咬着牙道:“萬物盛極必衰乃是天道,自古權臣哪個有好下場?且讓這厮張狂
幾日,某等着看他死無葬身之地的那一天!”若論及對房俊之恨,窦德威敢說第二,沒幾個敢說第一。不僅在房家灣碼頭被房俊打斷腿,更是在關隴兵變之時被房俊沖破他鎮守的金光門導緻局勢徹底惡化,雖然仰仗着太穆皇後的餘澤不曾在其後的清算之中丢了性命,卻也因此隻留下爵位被罷免了所有官職,時至今日依舊投閑置散跟着一群纨绔聲色犬馬,全然
未能收到重用。
每每陰雨天氣腿痛難當之時便恨不能将房俊嚼碎了吞下去,此刻見對方這般耀武揚威,自是愈發嫉恨攻心。
蒼天無眼啊,此等卑劣陰毒之輩也能竊據高位?一味寵信他的李承乾也是個昏君!
都該死!
一旁的于勝則掩不住的豔羨,道出了一句名言:“大丈夫當如是也!”
宰執天下、起居八座,這是所有男兒心目當中無比崇高的志向,豈能不心向往之?
劉仁景則笑道:“某還以爲你會來一句‘彼可取而代之’,嘿嘿。”
他與窦德威關系不好,但與于勝相交莫逆,今日出來遊玩正好碰上于勝與窦德威同行,推脫不了隻能結伴同遊……
于勝吓了一跳:“你可别害我,這話若是被房二聽到還不得收拾我一頓?”
看着人家房俊官居極品大權在握羨慕一下可以,可若是存了取代之心那性質就全然不同,真以爲如今的房俊位高權重就不會如同以往那般打架了?
這棒槌當初的蠻橫形象實在是太過殘暴,時至今日依舊給同一個時代的纨绔們留下深刻的印記,餘威猶存……
“喂!路邊那幾個,聚在一處嘀嘀咕咕幹什麽呢?過來過來,先通禀身份看看是不是被海捕追緝的賊寇。”
一個校尉見到聚在一處的一夥纨绔嘀嘀咕咕時不時對大帥那邊指指點點,頓時生出疑心,一邊呵斥一邊走過來試圖詢問。幾人一看不好尤其是窦德威對房俊又恨又怕,唯恐被房俊見到趁機收拾自己,當下二話不說,打馬就跑,于勝與劉仁景也不願招惹麻煩,跟在窦德威身後向
着終南山策騎疾行。
其餘十幾個纨绔忙不疊緊随其後,一行人蹄聲嘚嘚、倉惶逃遁。那校尉追了幾步眼瞅着追不上,想要回頭招呼同伴騎馬追趕,但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回去站崗值勤,沒有多生事端。看那夥人各個鮮衣怒馬、氣勢不凡,
想來都是權貴家的郎君,還是不要招惹是非爲好……
……佛門“盂蘭盆節”與道家“中元法會”碰在一處,可謂普天同慶、熱鬧非凡,整個長安城都洋溢在節日的歡快氣氛之中,朝廷各級衙門幾乎同時停擺,但京兆府
的後堂依舊人頭攢動,算盤珠子的響聲噼哩叭啦連成一片,清算各處寺院、道館産業的工作緊鑼密鼓的照常進行。馬周是個務實之人,沒心思去關注僧道們的争權奪利,隻想着盡快将佛道兩派的資産厘清,眼瞅着就要秋收了,把兩派應該繳納的稅賦數額注定出來馬上實
施收繳。
一個書吏捧着賬簿走過來,禀報道:“府尹,這本賬簿有問題。”
馬周喝了口茶水:“什麽問題?”
“這是萬年縣的賬簿,上面記載着西明寺的田産,但是其中有多項與實際測量并不符合……”
“本官不管這些細枝末節,直接說結論。”“……”書吏小心翼翼道:“地契雖然在西明寺,但賬簿上并未載明這塊地的來龍去脈,更無土地買賣的交割文書,所以應該是不知何人将土地投獻于西明寺,
借其寺院免稅之資格予以逃稅。”
馬周接過賬簿翻了翻:“能确定嗎?嚯,一萬三千畝?大手筆啊!”大唐建國之初實行“分田到戶”政策,每一個十八歲的男丁能分到一傾地也就是一百畝,其中二十畝是永業田,這是個人永久擁有的,死後可以傳承給子孫,
但隻能種植榆樹、桑樹、棗樹等,其餘八十畝是口分田,所屬權是國家的人活着的時候一直種植,人死之後國家要收回予以再分配。
一萬三千畝幾乎就是一百個家庭能夠分到的土地,可見當這些土地投獻于寺院名下逃稅的同時,已經有百餘個家庭沒有了土地,實際上破産……
書吏忙道:“确鑿無疑,隻不過尚不能确定究竟何人将土地投獻于西明寺以之逃稅。”
“管他是誰?”馬周不以爲然,将賬簿還給書吏,吩咐道:“馬上帶人前往萬年縣衙,将這塊地的所有的文書契約封存起來,收歸國有,另外行文西明寺因其隐匿土地行逃稅之實,按照這些年所逃稅款之五十倍予以頂格罰款。另外,行文所有寺院、道館若主動将隐匿之土地交出并且補足所逃之稅款則既往不咎,否則全部予以頂格罰
款,嚴懲不貸!”
“這個……”書吏遲疑一下,小聲提醒道:“能将土地投獻于西明寺肯定不是普通人家,而且也絕對不會是孤例,應該是大有人在,如若頂格處罰、嚴懲不貸,是不是影響
太大?”
誰能将這麽多的土地兼并下來并且投獻于西明寺這樣的天下名寺?不是勳貴就是宗室,普通的官員根本做不到。
一旦予以嚴懲,必然觸動一大批人,導緻沸反盈天。馬周怫然不悅:“如何應對接踵而來的麻煩是本官的職責,而你的職責隻在于将本官交代的事情辦妥,确保每一個環節都沒有疏漏,如此上下一心、秉公執法才不枉陛下之重托、不負百姓之信賴,辦好你自己的事,其餘無需你過多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