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的身份,以及過往曾經争儲的經曆,一般來說都應該是新皇登基坐穩皇位之後第一個需要剪除的對象,或犯下滔天罪行、或感染暴疾病症,總之必死無疑。
李承乾對待兄弟手足寬厚仁慈,早早便安撫各位兄弟不會有懷疑忌憚之心,讓兄弟們放寬心好好過日子,這是一衆太宗諸子的大幸運,但也不能說就當真安枕無憂。
皇位傳承曆來是最爲殘酷的事情,幾乎毫無親情道理可講,現在李承乾覺得兄弟們沒威脅,故而願意示之以寬仁,不願加害,可若是明日忽然覺得有威脅了呢?
李泰是個極其聰明的人,當初覺得争儲無望,果斷放棄這個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現在自然低調低調再低調,最好是全天下的人都忘記了他的存在,如此才是最安全的。
結果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居然被房俊這厮舉薦前往洛陽擔任洛陽留守……
這豈不是将他豎起來放在所有不滿李承乾登基、希望打倒李承乾以便于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們面前嗎?
所以聽聞此事之後又驚又怒,趕緊将房俊找來,試圖使其去李承乾面前轉而舉薦他人,将他給摘出來……
房俊卻不以爲意,大口吃着羊肉、菜蔬,舉杯敬了一下喝了一杯酒,反問道:“看來這些時日殿下在太極宮内過的不錯,往後餘生都打算過這般好似圈禁一般的日子?”
李泰喝酒,噎了一下,惱火道:“可那也不能成爲衆矢之的吧?”
自晉王起兵以來,魏王府上下便全部被接入宮内,直至現在仍未出宮,說是陛下防備他也好、保護他也罷,總之這種狀态形同圈禁。可問題在于即便喪失了人身自由,想要與房俊喝點小酒都得在這内重門城樓之内,但是安全啊!
房俊點點頭,往火鍋裏放了一些肉:“既然如此,那回頭就谏言陛下換個人去,李祐、李貞、甚至李愔、李恽他們哪個都行,反正陛下要的就是向世人展示一個兄友弟恭的姿态,具體營建洛陽的事情可以由其他人負責。”
李泰糾結半晌,又悶了一口酒,歎了一口氣,道:“讓本王再想一想……”
如今這形同圈禁的日子當真是多一天都挨不了,可讓他出宮面對生死存亡,又有些膽怯畏懼。可問題是就算他願意在太極宮裏待一輩子,陛下就能讓他待着?
遲早是要出宮的。
而皇權争奪從來都不會停止,沒有十幾二十年不可能将宗室内外收拾得幹幹淨淨,難道他就得在太極宮内待上二十年?
那還不如去死……
“也罷,左右還是要面對這波劫難的,或許本王運氣在天、逢兇化吉呢?”沉吟良久,李泰終于還是做出了決定,見到對面的房俊大口吃喝、大汗淋漓,頓時心生不滿,埋怨道:“你這都是出的什麽鬼主意?兩京并舉可不是個好辦法,當年隋炀帝若是一直駐紮關中,也未必會有後來天下烽煙處處之亂世,進而葬送了大隋江山。”
房俊咽下口中羊肉,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汗,不以爲然道:“且不說隋炀帝那是根本不敢在關中待着,唯恐半夜關隴門閥給謀朝篡位,單隻是說現在,随着戰後重建、抽調天下各地官員補充中樞,随之而來的必然是一個人口暴增時期,關中已經不堪重負,漕運跟不上,不得不開辟另外一個陪都來分擔長安的壓力,營建洛陽勢在必行。”
唐時的長安,不同于漢時的長安。
漢朝最爲鼎盛之時,長安城的人口有三十萬,加上周邊因爲“陵邑制度”遷徙而來的人口,總數應該接近百萬;而現在的長安城,單隻是戶籍人口就已經達到百萬之巨,再加上周邊人口以及流動人口,總數抵近兩百萬。
漢朝之時正是關中水量豐沛、土壤肥沃,糧食産量居高不下,而經過長達七八百年的耕作、開發,關中的土壤已經逐漸貧瘠,所産出的糧食隻能供應少部分人口,絕大多數的糧食都依賴于漕運。
随着帝國越來越興盛,自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口湧入長安,漕運的壓力越來越大,所以無論采取什麽樣的方法,最後的結果都是糧食匮乏。
前往洛陽“就食”乃是必然。
李泰也知道事不可違,看着房俊鄭重其事道:“讓本王前去洛陽也行,但你要調派一隊水師駐紮在洛陽城外的黃河之上,駕十幾二十艘艦船橫在黃河岸邊,洛陽有事可随時增援,本王有難也可迅速前往避禍,定要确保萬無一失才行。”
關中的軍隊不可信,畢竟關隴門閥幾百年來休戚與共、牽扯極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難有一個清晰明确的界定,誰也不知道哪一個平民出身的兵卒暗地裏實則受到門閥的控制,到時候潛伏身邊驟然出手,自己如何逃脫?
還是房俊的水師更靠譜一些……
房俊自是免不了嘲諷:“想當年魏王殿下胸懷大志、氣沖霄漢,從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内,想不到時至今日居然這般貪生怕死,區區屑小也能吓得殿下魂不附體、心膽俱裂,當真可悲。”
李泰不理會這厮誇張的說辭,無奈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那時候心中有大志向,懂得有所收獲就要有所付出的道理,何況是那樣一條困難重重的道路,自是披荊斬棘、一往無前,縱刀斧加身亦無怨無悔。可現在隻貪圖苟安,能夠舒舒服服壽終正寝便得償所願,又豈會願意去承擔那等本不需要承擔的風險?”
更何況當初争儲是太宗皇帝所默許的,等閑誰敢對他下黑手?
現在形勢卻是迥然有異,想要幹掉他嫁禍給李承乾的不知凡幾,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萬一不慎被賊人得手,他豈不冤枉?
兩人碰杯飲酒,房俊颔首道:“既然殿下如此膽小,那微臣自能袖手旁觀?調十艘炮艦停泊于孟津渡,另有一夥火槍兵随同殿下行動,與殿下的禁衛一道護衛殿下安全,如何?”
當下兵制,天下各道、州、縣要沖設軍府六百三十四所,總稱折沖府,依編制規模大小分置上、中、下三等,府長官折沖都尉,副長官左、右果毅都尉,在府下設有營,官校尉,團下有隊,設隊正,隊下爲夥,設夥長。
每營下轄五隊,每隊下領三夥,每夥領五位什長,各領十丁。
一夥便是五十人,皆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水師火槍兵,列陣禦敵之時,縱數百人也難以撼動。
魏王李泰這才轉憂爲喜,主動敬了房俊一杯,笑道:“若非怕死,本王還真想去擔任這個洛陽留守,當初大興、洛陽兩城的建造皆出自隋朝将作大匠宇文恺,設計精妙、結構嚴謹,可謂天下城池建造之典範。本王自诩對建築學問有所精通,曾經對建築之學有所研究,府中還收藏有宇文恺的《東都圖記》《明堂圖議》等書籍,如今有機會學以緻用,當爲人生樂事。”
但凡有一絲可能,誰願意被豬狗一般圈禁起來?
縱然不能做皇帝,可天大地大、漫長一生,總要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才行,否則即便空活百歲、又有何用?
當然,做喜歡的事情固然很好,但前提必須是安全第一……
窗外北風呼号、大雪紛飛,城樓内溫暖如春、火鍋沸騰,兩人就着火鍋一口肉、一口菜、一口酒,擦着汗大呼過瘾。
一壺酒飲盡,李泰酒意正酣,便又啓開一壇子美酒,一旁的親兵趕緊上前捧着酒壇子注入酒壺,又爲兩人斟酒。
李泰酒酣耳熱揮手将親兵斥退,城樓内并無外人,這才有些不滿問道:“你這厮平素胡來也就罷了,反正當年太宗皇帝都管不得你,可你總不能與長樂就這麽拖拖拉拉下去吧?本王告訴你,咱們一衆兄弟對你不滿很久了,你得給個交代!”
在太宗諸位公主之中,作爲嫡長女的長樂公主地位很是超然。皇帝子女之間因爲利益生起龌蹉實在尋常,但是無論哪一個,都從未曾說出長樂公主的壞話,幾個兄長、姐姐對她關愛有加,一衆弟弟、妹妹對她尊敬愛戴,甚至于太宗皇帝活着的時候,每每暴怒之時能夠予以規勸的隻有長樂與晉陽,而對晉陽是戀愛,對長樂則是有那麽幾分尊重。
沒錯,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對嫡長女居然會有“尊重”這種情緒,由此可見長樂公主的地位……
房俊有些無語:“你們跟我要什麽交代?隻要皇家允許,我馬上下聘娶長樂殿下過門兒。”
并非他不願意給長樂公主一個名分,一則長樂公主自己覺得尴尬不願意,再則宗室也不允許出現這種兩位公主共侍一夫之事發生,暗地裏苟且無所謂,但擺在明面上絕對不行。
李泰極其不滿,瞪眼怒道:“你是男人,既然招惹了,那自然就得你想辦法才行!再者說來,晉陽又是怎麽回事兒?”
房俊啧啧嘴,覺得自己很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