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地上屍體層層疊疊,李懷勤并未跌傷,隻是腦袋落地之時磕在一個鐵盔上有些眩暈,親兵用刀子削斷其肩頭的箭杆,箭簇暫時不便處置,隻能留在骨肉之中,此刻情況危急,也顧不得是否生出箭瘡。
劉可滿驚魂甫定,肩頭的箭傷痛得他臉色發白,冷汗混合着雨水流下來,他顫聲問道:“太子左衛率是否已經到了?咱們部隊可否擋得住?”
他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猜測,隻不過還是想要問一下,奢望于奇迹出現,古往今來背水一戰以少勝多的戰例也不少,或許他今日就能邀天之幸呢?
然而希望很快破滅,親兵哽噎道:“大帥,咱們敗了……”
此言一出,左右親兵全部捶胸頓足、痛哭失聲,就好似他們戰至力竭、無力回天一般,非是他們無能,實在是敵軍太過強大、命數使然……
劉可滿晃了晃腦袋,終于清醒了一些,站起身四下張望,此刻城下已經層層疊疊堆積了無數屍體,絕大多數都是他的兵馬,雲梯基本都已傾倒,不知多少兵卒來回亂竄希望能夠奪路而逃,但遠處黑壓壓的騎兵在雨幕之中仿佛一堵黑牆越來越近,将潰散奔逃的兵卒驅趕着彙聚在玄武門下的方寸之地。
城上不再有箭矢、滾木落下,攻城戰已經停止。
一敗塗地。
有親兵道:“敵人尚未完成合圍,咱們趕緊集結兵力殺出一條去,或許還能有生路!”
劉可滿搖了搖頭,肩頭箭傷的劇痛使得他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晰,知道自己與李懷勤敗得如此徹底,短時間内再不會有人前來攻伐玄武門,沒有了玄武門的牽制,李靖、薛萬徹可以放心率軍入城支援武德殿,再加上骁勇善戰的右屯衛,晉王哪裏還有半點機會?
等到陛下平定叛亂,收拾殘局之時,天下之大哪裏還有自己容身之所?
與其喪家之犬一般奔逃至周邊蠻夷之處乞求庇護,還不如投降來得爽快,陛下仁厚,未必就将自己置于死地……
“傳令下去,收攏殘兵,棄械投降,不再做無謂之抵抗,不能讓兄弟門白白犧牲性命。”
劉可滿垂頭喪氣。
“大帥!”
“豈能這般搖尾乞憐?”
“吾等護衛大帥,尚可一戰!”
左右老卒紅着眼睛,聽到劉可滿投降的話語頓時群情激憤,他們當年也是大唐府兵當中的精銳,南征北讨所向無敵,即便跟着劉可滿這些年成了任人欺淩的魚腩部隊,但往昔的血氣仍在,士可殺,不可辱!
大唐軍隊序列之中,何曾有過投降求生之軍隊?
對外族胡人不能投降,對自己人一樣不能投降!
劉可滿滿腔壯志早已化作雲煙,隻剩下慢慢的求生欲,聽到父親留下的老卒們這般慷慨激昂誓死不降,氣得他差點破口大罵,你們不怕死可以,但能不能别牽連我?
“以卵擊石、自取滅亡,何必呢?諸位放心,此戰之責任全在本帥,将來陛下責怪,自有本帥一力承擔,盡量不牽扯汝等。廢話少說,軍令如山,趕緊執行!”
見到劉可滿鐵了心投降,其餘親兵無奈,隻得流着淚四下奔走收攏潰兵,在太子左衛率黑壓壓的騎兵抵達之時,全體蹲在地上,棄械投降。
……
李大志策馬揚鞭率領太子左衛率直奔玄武門,先鋒部隊剛剛抵達城下與叛軍交戰,早已精疲力竭、士氣渙散的叛軍一觸即潰,兵卒四下逃竄,全無鬥志。
玄武門依舊穩如磐石……
李大志長長的籲出一口氣,雖然孫仁師派人告知玄武門安危并無問題,讓他放心剿滅兩支叛軍,可畢竟玄武門的戰略地位太過重要,萬一失守,估計大家隻能護着陛下向西遁逃,被迫将帝京中樞拱手相讓。
現在既然玄武門并未失守,那麽壓力就給到了叛軍那邊,必須在東宮六率與右武衛入城增援之前攻陷武德殿才行,否則隻能功虧一篑、徹底落敗……
李大志指揮着麾下騎兵前壓,猶如潮水一般向着玄武門席卷而去,諸多倉惶逃竄的潰兵被驅趕着再度返回玄武門之下,被禁锢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之内,隻要他一聲令下,五千騎兵發動沖鋒,可輕易将這些潰兵宰殺幹淨。
城頭風燈光芒照耀之下,叛軍猬集一處、瑟瑟發抖。
當步卒面對沖鋒的騎兵,結局隻能是屠殺。
“啓禀将軍,左候衛殷元求見!”
校尉從身後策騎追趕上來,向李大志彙報。
“殷元?”
李大志略感詫異,先前殷元率領麾下被房俊擊潰的殘兵敗将糾纏住李懷勤,給自己這邊争取到了各個擊破的戰機,可算是立下大功,隻不過自己心憂玄武門安危,擊潰李懷勤之後趕緊回頭趕赴玄武門,并未關注殷元的處境以及李懷勤的下落。
區區一個郡王,如今已經是個光杆将軍,是生是死都不能影響大局。
“可知所爲何事?”
李大志看了看面前被驅趕至玄武門下的叛軍,心裏想着盡快将這些叛軍解決,殷元那邊若是并無要事,可稍後接見。
校尉有些無奈的樣子,悶聲道:“殷元活捉了南陽郡王李懷勤,正将其押送過來,希望由将軍您接收,他要返回渭水之北修整,畢竟這一次率軍狙擊李懷勤損失巨大,麾下兵卒所剩無幾。”
李大志瞪大眼睛:“李懷勤被殷元給抓到了?”
他記得當時李懷勤臨陣脫逃,抛棄了所有主力帶着千餘精銳向西潰逃,那個時候殷元已經激戰良久,本就不多的兵卒傷亡殆盡,那等情況之下居然還能生擒李懷勤?
李懷勤是個傻子不成?
也難怪這個校尉一臉無奈郁悶的模樣,畢竟此次三支軍隊攻伐長安,其中以李懷勤的爵位最高,這可是一條大魚,自己因爲着急增援玄武門而任其逃脫,這一份大功卻被殷元給撿走了……
他也明白了殷元将李懷勤移交給他的用意,李懷勤的确是一條大魚,将其生擒乃是大功一件,但是對于醴泉殷家來說,功勞隻是一方面,更重要是要有人在陛下面前替他們說話,使得他們能夠免于因爲此前受到窦襲脅迫而出兵長安的罪責。
此戰若勝,誰的功勞最大?
一個是房俊,另一就是李靖。之前殷秦州将窦襲捆綁起來送給房俊面前,已經算是改弦更張向陛下效忠,也向房俊示好,現在又将李懷勤移交給自己,等于将功勞分潤出來,自己這邊豈能視如不見?
等到戰後,有房俊、李靖兩人給醴泉殷家說話,說不定陛下非但不會追責,還會論功行賞……
心裏清楚了殷元的算計,李大志自是不會拒絕。
醴泉殷家需要李靖站出來給他們說話,而自己現在也是對戰功多多益善……
各取所需。
李大志颔首,對身邊副将道:“出陣喊話,讓劉可滿投降!”
然後調轉馬頭,在親兵簇擁之下來到後陣,接見殷元。
見到殷元之時,李大志吓了一跳,這位醴泉殷家的第二号人物此刻甲胄碎裂、渾身浴血,褴褛的衣衫遮擋不住身上橫七豎八的傷口,其身邊的兵卒更是各個帶傷、相互攙扶,由此可見之前狙擊李懷勤之時所付出的巨大代價。
“在下講過李将軍!”
殷元強忍着渾身傷創,站直了搖搖欲墜的身軀,施禮相見。
李大志沒有托大,翻身下馬急行上前兩步攙扶住殷元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臉上滿是敬佩、擔憂之色:“将軍孤軍奮戰、勇挫叛軍,居功至偉!在下衷心敬佩。隻不過将軍傷勢過重,在下這就将随軍郎中叫來替你診治,萬萬不可大意啊!”
且不說人家是來送功勞的,單隻是這番悍不畏死、重創叛軍的作風,就讓他肅然起敬。
殷元哈哈一笑,不小心牽動了身上傷勢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臉上神情有些猙獰:“叛軍肆虐、社稷動蕩,吾等身爲軍人豈能趨吉避兇?此前一念之差已經誤入歧途,自當以此身去洗刷罪責,雖死而無憾!”
李大志颔首,鄭重道:“兄長言過其實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單憑此番孤軍狙擊李懷勤并且将其生擒活捉,便足以掩蓋之前所有過錯,此事吾會向大帥詳細說明,亦會在戰報之中秉公記叙,必然不會讓兄長的血白流、更不會讓那些陣亡的将士白死!”
聽到李大志表态,殷元松了一口氣,他雖然自作主張将李懷勤移交給李大志,可萬一對方貪圖功勞,對他率軍血戰的事迹隻字不提,那他就吃了大虧。
現在看來李大志明白了自己的意圖,且給予正式回複,那麽自己這個功勞分潤得就算是值了。
畢竟能夠因此得到李靖的支持,遠比生擒李懷勤的意義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