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忍着胃中翻湧,宇文士及放下酒杯,拈了一塊糕點放入口中咀嚼咽下,這才略微緩解。
李懷勤拍拍手,将兩個“兔爺”攆出去,坐直身體,目光桀骜的盯着宇文士及,笑問道:“郢國公冒雨前來,不知所爲何事?”
他雖然保養得宜,實則已經年過五旬,對于男女之事早已不再熱衷,反倒是近些年對這些相貌俊秀身姿纖弱的男子愈發感興趣,正好軍中不許有女子随軍,便時常帶了幾個“兔爺”在身邊,閑暇之時亵玩一番,别有滋味。
宇文士及吐出一口酒氣,迎着對方的目光:“郡王何必明知故問?”
李懷勤不滿,沒好氣道:“你們這些人最是麻煩,有話就明說,總是讓人猜來猜去,猜錯了還得被你們笑話,以此顯示你們聰明過人麽?無聊。”
自己拿着酒壺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酒水順着胡子滴落在胸膛上,也隻是随手抹了一把,不以爲意。
行爲恣意粗犷,全無宗室子弟養尊處優儀态端美……
宇文士及知道這位郡王着實難纏,倒不是因爲對方如何機智過人、神機妙算,實在是性格乖戾、喜怒無常,行事風格令人無從揣度,不可以常理度之。
現在有求于人,隻能壓着心中不滿,笑着道:“跟聰明人說話,自然要用聰明的方式,什麽都說透,有時候好事也會便壞事,看透不說透,才是最好的境界。”
李懷勤握着酒杯想了想,搖搖頭:“或許吧,但是對于本王來說,實在是不願在這些事情上浪費腦筋,本王直言吧,無論你今次準備了何等說辭,都還請免開尊口,本王不可能如你所願。”
他又不傻,現在長安城打得烏煙瘴氣、血流成河,将整個關隴門閥都綁在一塊支持晉王的宇文士及不在長安城卻跑來這裏,什麽目的還不是明擺着?
宇文士及調了一下眉毛,問道:“爲何?”
李懷勤嗤笑一聲,手指頭點了點宇文士及,全無恭敬之色:“你是不是以爲本王是個傻子?那窦襲也算是皇親國戚了,逼着殷秦州出兵長安,結果醴泉殷家經營幾十年的一衛之兵全軍覆沒,窦襲更是被房二在玄武門下枭首示衆、以儆效尤。本王從不妄自菲薄,卻也不認爲是那房二的對手,大好頭顱還要縱享醇酒美人、榮華富貴,何必自尋死路?你們扶保晉王争奪皇位,與吾無關,自去争你們的,若他日獲勝,本王衷心祝賀,但本王對現狀無比滿足,不去蹚你們這渾水。”
真以爲他坐鎮郿縣就完全不知長安之事?
那窦襲也算是關隴元老了,更是皇親國戚,結果人家房俊眼睛都不眨一下便給砍了腦袋,李懷勤可不會認爲自己有一個郡王的身份,就能得到房俊的尊敬。
宇文士及連連搖頭,歎氣道:“難怪世人皆言您南陽惠王乃李唐皇室最蠢笨之人,以往老朽還不信,現在才知傳言不虛……郡王糊塗啊!”
李懷勤目光不善:“你這老東西最好把話說清楚,不然别怪本王将你綁起來送去陛下面前!”
宇文士及心中一哂,就怕你不分青紅皂白将我攆出去,隻要肯說話就好辦了……
好整以暇的坐正身體,不答反問:“郡王之所以不願支持晉王,是想要維持現狀?”
李懷勤不言,予以默認。
宇文士及又道:“可郡王難道不知您那兩位堂兄弟的下場?”
李懷勤目光閃爍。
既然故意提及他的“堂兄弟”,那自然不會是李淵那一脈,而是二伯李湛之子隴西恭王李博義、渤海敬王李奉慈那兩位。
據說那兩位試圖在宗正寺内搞風搞雨,已經被韓王李元嘉、河間郡王李孝恭拿下,但長安周邊戰事緊張,各種消息封鎖得極爲嚴密,直至目前李懷勤還未有李博義、李奉慈具體的消息。
但猜也能猜得出,這兩位就算不死,最次也得是個終生圈禁、褫奪爵位……
宇文士及續道:“實不相瞞,那兩位已經喪命于亂軍之中……宗室之内噤若寒蟬,無人敢出面替他們讨一個公道,但那可是李唐皇室子弟!若非他們的父親早喪,‘唐國公’的爵位必然落在頭上,或許也能創建一份帝國家業也說不定!更何況高祖皇帝立國之時,宗室子弟浴血奮戰、前赴後繼,陣亡者不知凡幾,到頭來卻又給予你們何等尊榮?鎮守郿縣,不得擅離!如豚犬一般毫無自由!”
李懷勤沉默不語,再次斟酒,一飲而盡。
雖然驚懼于李博義、李奉慈的下場,但若僅止于此,是不能打動他起兵攻伐長安的。
鎮守郿縣有什麽不好?京畿之地、繁榮富庶,自己身在軍中恣意妄爲,倒也樂得自在……
宇文士及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從窦襲之死,郡王便可看出陛下對關隴之态度,恨不能斬盡殺絕!而關隴與宗室糾葛之深,郡王豈能不知?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隻要陛下他日朝關隴舉起屠刀,勢必大肆株連,宗室豈能置身事外?宗室不靖,郡王首當其沖!”
李懷勤舉杯的手微微頓了頓,眼眸眯起。
他不是毫無追求的蠹蟲,隻不過以前李二陛下在位,英明神武、雷厲果決,層親眼目睹“玄武門之變”以及宗室内部的血腥屠殺,他這個曾經有可能成爲隴西李氏掌舵人的身份自是寝食難安、心驚膽顫,隻能蜷縮在這郿縣之地飲酒作樂、醉生夢死,盡可能的避開李二陛下的視線。
十餘年溫柔鄉裏戀棧,早已将曾經的郁結不忿消磨殆盡,即便李二陛下駕崩、李承乾即位,即便關隴發動兵變,他都一直置身事外,隻想着富貴榮華、安享餘生。
但現在晉王兵變,局勢卻截然不同。
以往關隴兵變之時,皇帝坐穩皇位之後大不了将關隴清洗出朝堂,畢竟隴西李氏本就是關隴一脈,彼此之間利益糾纏、盤根錯節、難以區分,許多時候隻能網開一面。
他這個郡王更不會有所牽扯。
但晉王乃是皇帝之弟、宗室之中最接近皇位的人,晉王起兵,某種意義上就是皇帝與宗室之間的戰鬥,等到剿滅晉王,必然回頭拾掇宗室,以免重蹈覆轍。
他這個“身份尊貴”的郡王,未必就能置身事外……
沉吟半晌,李懷慶權衡利弊,緩緩搖頭:“程咬金既然趕赴鹹陽橋隔絕東西,任何人想要自關中趕赴長安都無可能,且不說程咬金本身乃百戰宿将、貞觀勳臣,其麾下左武衛更是精銳剽悍,以一當十,放眼關中,誰敢大言必勝?邁不過程咬金這道坎,其餘都是虛妄。”
或許數日之前他還能有幾分雄心壯志,率軍去與忠于皇帝的軍隊較較勁,但是自日前殷秦州率麾下左候衛強渡渭水試圖攻伐長安,卻被房俊一站平滅之後,他才意識到十六衛當中最頂級的軍隊到底是何等戰力。
即便左武衛不如右屯衛,又能相差多少?
當初在遼東,左武衛跟随程咬金攻城掠地、摧城拔寨,馳騁荒原縱橫無敵,豈是自己麾下這兩萬府兵可以觊觎?
宇文士及見其心動,頓時大喜,低聲道:“如若程咬金駐守鹹陽橋卻按兵不動,郡王可否出兵直搗長安?”
李懷勤一愣,不可置信道:“郢國公之意……難不成程咬金那老賊又是虛晃一槍,并未衷心投靠陛下?”
自晉王起兵之時起,程咬金的種種行爲便廣爲傳播,其左搖右擺、朝秦暮楚之行爲很是被朝野上下所唾棄,都笑話他立場不堅、三心兩意,怕是最後哪家也不讨好。
現在長安已經要到了決勝之時,程咬金居然還沒下定主意?
宇文士及道:“這倒不盡然,隻不過就算程咬金打定主意投靠陛下,也未必願意一夫當關的隔絕鹹陽橋。”
李懷勤奇道:“這是何故?”
你打出旗号歸順陛下,且主動撤出明德門趕赴鹹陽橋替陛下擋住關中、隴右等方面有可能的敵人,結果等到李靖、薛萬徹等人都已入城,城外防禦空虛之時,卻又放任關中軍隊度過鹹陽橋攻伐長安?
再是糊塗也不至于這樣辦事啊……
宇文士及一臉笃定,笑道:“放任關中軍隊攻伐長安倒是未必,但隻要郡王擺出死戰的态勢,程咬金必定退避三舍。”
李懷勤醉醺醺的眼眸徹底睜開,精光閃爍:“願聞其詳!”
“程咬金爲何敢在晉王起兵之時左搖右擺、朝秦暮楚?就在于其麾下的左武衛乃是天下強軍,更是他程咬金的根底,隻要左武衛在,誰敢動他?即便皇帝也不行!所以程咬金才敢以左武衛做賭注,去博取一個煊赫大功,隻不過他沒想到局勢一再變化,使得他的謀劃徹底失敗,陷入被動之境地而已。現在若是有人紅着眼睛跟他刀對刀槍對槍的死戰,你猜他敢不敢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