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不解,反問道。
牛進達想了想,想起先前右屯衛以火槍擊潰左屯衛沖鋒之勢,心裏一跳,擡眼正好與程咬金對視,兩人異口同聲發出不确定的意見:“火器?”
兩人四目相對,都看見對方眼中的震驚,程咬金甚至倒吸一口涼氣:“那厮難道一直隐藏了大量火器?”
牛進達頓了頓,搖頭道:“不見得吧?自鑄造局北夷爲平地之後,右屯衛曆經多次大戰,軍中儲存的火器早已告罄,而鑄造局複産之後的産量一直有限,就算能夠生産些許火槍、火炮之類,但消耗極大的彈丸、火藥卻不是一是片刻能夠生産出來。”
程咬金颔首表示認同。
火槍、火炮很難造,但可以使用很久,反之彈丸、火藥制造容易一些,但打仗的時候消耗極大,這可不是摳着省着藏起來一些就能夠用的,沒有一個産能恢複的鑄造局作爲後盾,所有的火器都是燒火棍。
而無論是程咬金還是其餘人、其餘勢力,明裏暗裏隊鑄造局進行了無數次的偵查、試探,早已确定鑄造局的産量極爲有限,不可能供應一支部隊進行大規模的戰争。嵒
如此,房俊又會又什麽樣的準備呢?
兩人正自疑神疑鬼、愁眉不展,外頭有校尉進來:“啓禀大帥,斥候回禀,現在晉王軍中以及長安方向很多地方流言四起,都說陛下已經遭遇刺殺,駕崩于武德殿……”
程咬金精神一振,坐直腰闆,沉聲道:“詳細道來!”
“喏!”
校尉道:“據聞李道宗率軍殺入太極宮,逼近武德殿,在武德北門激戰良久終于破門而入,但陛下早有防範,事先命新羅王族金法敏率領三千‘花郎’藏匿于東宮,趁李道宗不備自其側翼殺出,頓時将李道宗殺得大亂……而後金法敏被流矢所傷,陛下憐其忠勇遂準許其入武德殿治療,孰料金法敏懷揣利刃,暴起刺殺,陛下傷勢過重,醫療無效之後駕崩,隻不過朝廷上下極力隐瞞消息……”
程咬金與牛進達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的凝重。
這個消息是真是假?嵒
在兩人看來,僞造的可能性更大,且不說金法敏刺殺陛下一事之真僞,就算是真,武德殿上群臣環伺、禁衛森嚴,金法敏想要衆目睽睽之下刺殺陛下何其難也?就算有機會動手,成事的幾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更何況如今武德殿守衛重重,消息封鎖隔絕中外,即便刺殺爲真,消息如何傳得出來,又如何傳得沸沸揚揚?
但關鍵并不在這個消息的真僞,因爲再是僞造的消息也會有人相信,而且一旦相信的人多了,勢必對局勢造成影響。再加上殷秦州率領左候衛悍然渡過渭水強攻右屯衛……
兩相疊加之下,必然會營造出一種“陛下敗亡已定”的輿論氛圍,等到人人都相信房俊敗了、陛下死了,自然競相起兵擁護晉王……
到那個時候,陛下死或不死,又有什麽區别?
此事與殷秦州出兵玄武門近乎相似,并不需要事件本身是真是假、是勝是負,隻要出現這樣一件事,就會打碎河面上的浮冰使得水下的暗流洶湧澎湃起來。
尤其是兩相結合之下,局勢近乎于秋日原野之上幹枯的野草落入火星,瞬間就可成燎原之勢。嵒
原本房俊潛回右屯衛挫敗李大亮策反之計,繼而率軍正面擊潰左屯衛之時,局勢已經朝着對陛下極爲有利的方向前進,即便李道宗殺入太極宮,亦不過是孤軍深入,隻需房俊攻陷玄武門追着李道宗的後軍打過去,平定李道宗并不困難。
孰料先是殷秦州不管不顧悍然強渡渭水直逼玄武門,使得房俊不得不暫緩攻打玄武門予以全力應對,接着又是陛下駕崩的謠言開始傳播……
局勢瞬間逆轉。
牛進達陷入了選擇恐懼症,茫然看着程咬金:“咱們現在怎麽辦?數萬大軍何去何從?”
對于世家門閥來說,在李承乾與李治之間二選其一,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李承乾做太子的時候便屢次表示将來會繼承太宗皇帝的政治策略,打壓門閥、注重民生,将帝國國策由外轉内,他坐穩皇位,門閥的苦日子在後頭。
而李治想要逆而篡位,隻能依仗門閥力量,如此奪位之後世家門閥的勢力将會空前膨脹,恢複至武德年間以及貞觀初年的規模,至于李治會否如同太宗皇帝那般越來越忌憚門閥的勢力膨脹進而改弦更張,那畢竟是後話。
有可能重現關隴門閥當初之輝煌,普天下的門閥哪一個會無動于衷?嵒
山東世家爲什麽破家舍業也要支持晉王?正是因爲看到了能夠複制當年關隴門閥輝煌鼎盛之時機……
而自魏晉以來,世家門閥便是天下的代表,幾乎每一次的皇權更疊都離不開世家門閥的力量,最有勢力的門閥支持誰,誰就是天下之主,魏晉南北朝以及隋唐兩代,莫不如此。
此前關中的門閥還有顧忌,不敢明目張膽破釜沉舟的站在晉王那邊,隻得小心翼翼、隔岸觀火,等待着時機的出現。可一旦有人第一個站出來明确表态,勢必引發一股巨大的洪流。
陛下覆滅之日不遠。
甚至就算最終陛下能夠轉敗爲勝重新坐穩皇位,他的統治根基也将搖搖欲墜……
這是絕殺。
程咬金愁眉苦臉,歎息道:“這一計實在是太毒了,放在平時還好,但現在殷秦州不知發了什麽瘋,兩廂影響之下,後果幾乎已經注定。”嵒
牛進達問道:“所以呢?咱們馬上站晉王那邊?”
程咬金反問道:“你認爲晉王最終能夠獲勝?”
牛進達:“……”
娘咧!你在這分析半天,優勢全在晉王那邊、陛下覆滅之日不遠,我不過是順着你說話而已,怎地你還反問我?
他也不是個好脾氣的,沒外人的時候根本不在意這位頂頭上司的威嚴,冒着倔脾氣沉着臉:“我是個牛脾氣,笨得很,誰輸誰赢看不到,還請盧國公指教。”
程咬金啧啧嘴,對于牛進達的不客氣不以爲忤,兩人雖然分屬主從,但這麽多年并肩作戰浴血搏殺,相互扶持着不知在死人堆裏爬出來幾回,自然不會介意牛進達的倔脾氣。
他一臉爲難:“按理說晉王必勝,即便局勢或許會出現一些波折,但最終的結果并不能有所改變……可我這心裏卻總是不落地,總覺得有那麽一分不一定。”嵒
牛進達奇道:“爲何會有這等想法?”
程咬金沉默一會兒,緩緩道:“我也不知,但我們不能貿然做下決斷,再等一等。”
時至今日,他已經沒有了之前傭兵自用、攫取更多利益的想法,既然沒想着從這場兵變之中攫取好處,自然就要以穩爲主。現在晉王對他咄咄相逼,急切的等着他表态,若是他一再拖延,等到将來晉王即位之後未必不會反攻倒算。
可萬一晉王敗了呢?
程咬金自己現在應該“狗”起來,無論誰來逼他,都耷拉着腦袋一問三不知。
不站隊、不表态、不擔責……
如此或許非但無功反而有罪,但總比站錯隊遭遇萬劫不複好得多吧?嵒
……
整個關中各方勢力的目光此刻居然從武德殿挪開,一時半會兒顧不上李道宗能否攻陷武德殿、控制皇帝,而是全部關注着玄武門北、渭水之南的廣大區域,等着殷秦州的左候衛與房俊的右屯衛大戰之後的結果。
所有門閥都蠢蠢欲動,甚至開始暗中組織最後的武裝力量,各地駐軍也全部集結,隻等着時機一到便開赴長安,參與這場奪位之戰,爲自己、爲家族謀求百年之福祉。
由半夜之時強渡渭水,及至天明之前,東方微微露出魚肚白,數萬左候衛将士已經全部渡河完畢。其間右屯衛隻有五千兵卒在中渭橋以南陳兵列陣、嚴陣以待,對渡河的左侯衛視如不見,不曾有半分延阻、襲擾之意。
就好像春秋時期禮樂興盛之時那樣,既然要開戰,我就陳兵列陣、光明正大的等着你集結兵力,而後與你對決,但凡有一絲半點的陰謀詭計都會失信于天下……
然而右屯衛如此沉穩厚重、“禮數周到”,卻愈發令殷秦州心驚肉跳。
站在中渭橋的橋頭,看着南邊遠處莽莽山林、漢宮殘垣,殷秦州不斷聽取着斥候傳回的戰報。嵒
“右屯衛一萬餘人猛攻玄武門,一刻未曾停止。”
“分散與禁苑各處追剿左屯衛潰兵的部隊正陸陸續續返回大營。”
“南邊三十裏,右屯衛副将高侃帶領五千精銳,陣列以待。”
……
一道道消息傳回,殷秦州在腦海之中默默歸納一番,得知目前右屯衛可戰之兵在兩萬左右,其餘還有五千輔兵負責糧秣辎重的運輸、軍械兵刃的維修等等後勤。
而房俊明知左侯衛傾巢而來做出強襲姿态,不僅任由左侯衛安然渡河,甚至連攻打玄武門都不曾停止……
何其狂妄?嵒
殷秦州略微放心,事實上到了此時此地也沒什麽好猶豫的,下令道:“全軍集結,挺進玄武門!”
戰鼓聲聲,旌旗招展,數萬左侯衛将士在晨光之下緩緩開拔,朝着玄武門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