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千八十六章 同室操戈

第三千八十六章同室操戈

李孝恭想不通,若是那些庶民賤民不甘于現狀還能理解,可房俊自身便是高門大閥的一份子,生下來就是統治階層,爲何偏偏要替那些蟻民張目,從而不惜折損自己的利益呢?

即便是孔子那樣的聖賢,也曾說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等話語,統治者與黔首百姓本就是對立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國家不就應該這個樣子嗎?

黔首無知,他們看似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凄慘樣子,可一旦給予其三餐溫飽,便會貪婪膨脹、欲壑難填,哭着喊着想要得更多,若不能予以滿足,便會鼓噪生事。

相反,隻需将其狠狠壓榨,使其殚精竭慮于溫飽之間,便再無精力考慮其他,天下自然大同。

皇帝英明仁慈,百姓們活的輕松一些;皇帝殘暴不仁,百姓便勞苦一些,這亦是天經地義之事。若百姓能否吃得飽、穿得暖都是皇帝以及天下官員的責任,那誰還吃飽了撐的當官、做皇帝?

人一生下來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世家門閥也是黔首出身,隻不過祖祖輩輩奮鬥了上百年甚至幾百年才積累下如今的家業,能讓子孫後代讀書明理、治理天下,統治黎庶百姓不時應該的麽?

難不成讓那些大字不識一個、什麽道理都講不通的黔首治理天下?

非得亂套不可。

誰敢說這樣的話,必然傻到底了。

但是怎麽看,房俊這厮也不像是個腦子壞掉的蠢蛋……

“那你就一直這麽高尚下去吧,希望你能失志不渝,而不是表裏不一,日後面對利益誘惑之時忘了這份初心。”

李孝恭說着,整理一下身上衣冠,邁步自雨廊下走出,快步抵達武德殿正門,太子殿下已經穿着太子冠冕袍服在禁衛簇擁之下抵達,前來參加“大殓”的人員也已經齊聚此間,在禮部、宗正寺官員以及内侍、宮人指揮之下按照身份排列整齊。

“大殓”即将開始。

……

右侯衛将軍蘇加策馬立在延喜門的城樓之下,遠眺着承天門方向激烈厮殺,陸陸續續有前方受傷、戰死的兵卒從延喜門運出再由純名門送出長安,他擡手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向左右詢問:“傷亡幾何?”

錄事參軍馬上說道:“重傷一千,輕傷三千,戰死六百餘。”

蘇加眉頭緊蹙,心情沉重。

似這等狹路相逢一般的死戰,全無轉圜規避之餘地,等閑戰術戰略根本用不上,承天門下那一帶戰場中心就像一個巨大的血肉磨盤,雙方傷亡自然很大,但短短不足半夜的功夫死傷如此之多,依舊讓蘇加震驚發愁。

右侯衛現在是晉王在長安唯一儀仗的力量,地位非同凡響,若能強勢攻入太極宮絞殺太子,自然稱得上“從龍第一功”,任誰也無法比拟。可蘇加乃是百戰宿将,戰術素養極佳,明白眼下死戰隻不過是晉王向太子展示的一個态度,也是向關中人、天下人表達他誓死完成先帝“遺诏”之決心,事實上根本不可能擊潰東宮六率殺入太極宮。

否則太子哪裏還有膽量堂而皇之的在宮内主持先帝“大殓”,稍後更要接受百官與宗室的朝拜?

晉王的決勝之地在于潼關,屆時扼守險地背靠山東、江南門閥的支援,窺機殺入關中直抵長安,一戰而定勝負。

當下蘇加爲難之處在于右侯衛要打出氣勢,讓晉王看到大帥的忠心,同時也要保存實力,不能在此折損太多。

如果這一戰将右侯衛打殘了,晉王固然仍能退守潼關,但此後各地門閥來援,大帥拿什麽保證在晉王一系當中的地位?就算将來晉王成就大業,大帥又拿什麽去追求更大的利益?

說到底,軍隊才是尉遲恭底氣,若是沒有軍隊,天下的功勞也不能保障應得的利益,反之隻要軍隊在手,誰敢無視?

眼瞅着天亮,戰事焦灼務必,每時每刻都有袍澤兄弟戰死承天門下,右侯衛的血脈一點一點流逝,蘇加愈發焦躁,對身邊親兵道:“去春明門問問大帥,這仗要打到什麽時候?”

“喏!”

親兵得令,趕緊倒轉馬頭,打馬向着春明門跑去。

又一批傷員撤下來,傷兵躺在闆車上隻遮蓋了一塊破舊的雨布,血水從車闆縫隙流淌到地上,旋即被雨水稀釋沖散,傷兵捂着被斬斷的小腿在車上翻滾哀嚎,叫聲凄厲。

蘇加“呸”的吐了一口口水,面色陰沉,喝道:“還沒死呢,嚎什麽嚎?丢人現眼的東西,給老子憋回去!”

傷兵被叱責一頓,死死咬着嘴唇很快将嘴唇咬破,滿嘴鮮血臉色煞白,雨水混着汗水往下淌,看上去更加凄慘狼狽。

“娘咧!”

蘇加低聲咒罵,方才的親兵已經飛馬返回,喘着氣道:“大帥說了,晉王殿下未曾下達撤退的命令,讓咱們死死頂住,誰敢後退半步,殺無赦!”

蘇加腮幫子上的肉棱子鼓了鼓,死死咬着後槽牙,一聲不吭,将手裏的馬鞭狠狠丢在地上。

“打吧,往死裏打,将這麽些弟兄都打光了,讓大帥自己去晉王面前盡忠職守!”

他自然明白尉遲恭的意思,既然已經投靠晉王那就得恪盡職守,晉王下令勐攻太極宮,即便前邊是刀山火海也得一往無前……但話隻是這樣說而已,難不成前面當真是刀山火海也得不要命的往裏沖?

這些袍澤們南征北戰百戰餘生,今日卻在毫無意義的死在這承天門前,搞不好還有可能背負一個叛逆之名,以往所有功勳皆被剝奪,永業田被收回,妻兒老小就算逃過死劫也難免發配充軍三千裏。

左右将校自然也對如此死戰頗有微詞,但卻不敢如蘇加這般表現出來,尉遲恭的殘暴在一衆貞觀勳臣當中數一數二,誰敢違逆他的軍令,他能活生生将皮扒下來……

……

李靖頂盔掼甲坐在金光門下的營房内,前方戰報雪片一般飛入桉頭,錄事參軍将這些戰報一一整理歸納,然後在牆壁懸挂的輿圖上一一對應标注,當下局勢一目了然。

程處弼從旁協助。

這種介于輿圖與沙盤之間的模式乃是房俊首創,作爲房俊好友的程處弼自然了如指掌,當他将幾支代表右侯衛的黑色旗子按照當下位置一一黏在輿圖上,左右看了看,忽然皺眉道:“大帥,右侯衛四萬餘人,但擺在咱們正面的隻一萬有餘,其餘部隊駐紮在春明門内外,看似不斷向承天門一帶支援,但同時有不少傷亡兵卒撤下去,人數始終在一萬左右,不曾增加……可令駐守金光門外的屈突诠部繞過龍首原突襲春明門,咱們正面戰場再發動一次勐攻,令其首尾不能兼顧,或可截斷其退路。”

李靖捋着胡須,頗感欣慰。

這熊孩子平素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一扁擔打不出一個屁來,但隻要讨論軍事卻能滔滔不絕,且往往極有見地,頗有其父之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若能在自己手底下多多曆練幾年,或許可爲大唐年輕一輩當中有數的統帥。

隻可惜自己年事已高,此戰之後無論如何都将交付軍權,再無帶兵之可能,遂有些暗然……

不過旋即又振奮起來,自己雖然不能帶兵,但隻要此戰獲勝太子順利登基,書院必将重建,屆時自己大可重返書院,忙時編撰兵書、教書育人,閑時含饴弄孫、優遊林泉,其樂何極?

心氣兒順了,情緒自然好了,遂起身來到輿圖前,耐心指點道:“戰争,從來不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勝負,即便是臨陣沖鋒的偏将亦要有放眼全局之眼光,否則不知何處可以突襲、何處應當固守,有勇無謀也,有些時候非但無功,反而會壞了大事。”

程處弼一頭霧水,仔仔細細看着輿圖上标注的戰局态勢,不知其所以然。

李靖手指着春明門位置,道:“春明門乃東城門戶,右侯衛無論勝敗都必須保證此處在控制之下,否則無需咱們在戰場上擊敗他們,他們自己後路被斷便亂了軍心,所以尉遲恭一定在此處坐鎮。”

程處弼點頭。

李靖又将手指自春明門向東劃到城外不足十裏之處,那裏有一處不算高的土丘,緊挨着春明門通往霸橋的官道:“晉王千金之體,且是叛軍之核心,自然不能蹈履險地,但其身邊護衛薄弱,隻能依靠右侯衛保護,所以一定不敢距離右侯衛太遠,這裏遠近正合适,進可以快速入宮接管大局,退可以沿着霸橋直奔潼關,想必現在潼關依然置于叛軍掌管之下。”

程處弼依舊有些不明就裏:“末将可率領一旅騎兵繞過龍首原,直擊晉王駐留之地,七八分把握可以一戰功成。”

他願意多看、多學,提升自己的戰術素養,但是面對眼下這等同室操戈的戰争,實在是提不起多大的勁兒。

勝負又能如何?

死的都是昔日并肩作戰共禦外侮的袍澤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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