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一壺茶水即将飲盡,李孝恭才将茶杯放到桌案上,擡頭看着李道宗,問道:“當下局勢,承範以爲如何?”
“承範”是李道宗的字,李孝恭不稱呼官職、不稱呼爵位,而是叫了對方的字,顯然是告訴李道宗這次談話隻是以彼此兄弟的身份,商談的是家業傳承、家族榮辱前程。
不必有所忌諱,也無需加以提防。
李道宗自然聽得懂,也明白李孝恭是要他站在李唐皇族的立場表達自己的态度。
甚至于,應當是李孝恭覺察到一些事情,認爲當下局勢如此蔓延下去會危及李唐皇族的利益,想要采取一些方式手段予以終止或者改變,而這必然需要宗室之内号稱“第二名帥”的自己予以支持。
想了想,他沒有給予答複,而是反問道:“現在宮内盛傳先帝遺诏,且不論遺诏之内到底傳位于誰,吾隻問兄長一句,這遺诏是真是僞?”
李孝恭默然。
遺诏是真是假?鬼才知道!若說是真,先帝卻避過他這個宗室領袖且最信任的堂兄弟将之私下授予晉王且秘而不宣,直至晉王逃出太極宮糾集軍隊殺入長安之後才公開示人,這是絕對沒有的道理;可若說是假,先帝留下這樣一份遺诏且傳位于晉王,其中緣由、邏輯也完全說得通……
他隻能說道:“吾不知其真假,但吾等不僅是先帝之臣,亦是大唐之臣,更是宗室之臣,吾等眼中要關切大唐之利益、宗室之利益,胸懷需要廣納四海,而不是以忠誠之名行愚蠢之事,将帝國置于動蕩飄搖之中而不顧。即便那封遺诏是真的,可若先帝能夠預見現在兄弟之間爲了奪嫡而将長安置于戰火,你以爲先帝還會留下那樣一份遺诏麽?”
李道宗搖搖頭,道:“吾不管那些,愚忠也好,糊塗也罷,吾隻認先帝之遺命。先帝若将皇位傳于晉王,吾便奉晉王爲帝,先帝若将皇位傳于兄長你,吾便奉你爲帝,這江山是先帝的,他給誰,吾便認誰爲皇帝。”
先帝活着的時候,大家可以爲了皇位歸屬有着各自的想法,也可以犯顔直谏、據理力争。但先帝已經駕崩,那麽所有的争執都無必要,隻能執行先帝的遺命,在他看來這一點毋庸置疑。
李孝恭眉頭緊蹙,緩緩道:“所以,你相信遺诏的存在,并且相信晉王公之于衆的那一份所謂遺诏便是陛下遺志的真正體現?”
李道宗默然,良久才反問道:“以你之見,若先帝仍在,亦或者先帝能夠預留遺诏,是否會廢黜太子冊立晉王爲皇太子?”
李孝恭有些煩躁,不滿道:“此等未曾付諸現實的事情,誰說得準呢?起碼當年冊封太子的時候陛下可沒想過有朝一日有可能易儲,你說追随先帝遺志,可先帝的志向難道就不曾改變嗎?登基之時,先帝勤儉奉公、克己愛民,與文德皇後穿着簡譜的衣裳從無華美之宮阙,但這些年帝國财政充盈、内帑豐厚,陛下已經逐漸豪奢驕逸,更兼好大喜功,一場東征之戰幾乎耗盡貞觀十數年積累之底蘊,你現在跟我說先帝遺志?怕是連先帝自己都不知道志向是什麽。”
人是會變的,再是英明神武的一個人,一旦掌握着龐大帝國的資源,野心都會瘋狂滋生,就好似隋炀帝一般誰敢說他昏聩無道、蠢不可及?然而膨脹至無可遏止的野心終究随着帝國轟然倒塌而一同埋葬。
其中有隋炀帝的好大喜功,但更多卻是他在門閥政治的裹挾之下不得不依靠對外宣洩的手段來消弭門閥對于皇權的鉗制,隋炀帝之所以開鑿運河,之所以三征高句麗,未必就想達成這些豐功偉績,更重要的目的是爲了削弱門閥的實力。
可現在一旦晉王上位,可以預見門閥将憑借從龍之功徹底占據朝堂,滔天氣焰甚至更甚貞觀初年。
皇族将會在門閥的打壓之下徹底喪失主動,這是李孝恭所不能允許的。
說到底“天下熙熙皆爲利來”,晉王借助門閥來登上皇位,門閥依靠推動晉王從而逆天翻盤,李孝恭想要扶保太子确立皇族的地位權勢,李道宗欲奉行先帝遺志而達成“忠誠”之名……本質上全是爲了自己,或是名,或是利。
可有誰将這天下百姓放在心頭,處處想着确保他們的利益呢?
李道宗再次執壺斟茶,卻閉口不言。
顯然主意已定,再勸也是無用……
李孝恭沒有起身離開,李道宗的态度是他始料不及的,現在他要重新審視當下局勢,以便确認自己的立場。
玄武門乃是太極宮的門戶,咽喉之所在,而李道宗扼守此處險地,他的立場直接決定太極宮會否面對叛軍兵峰,當東宮六率于正面血戰右侯衛,再有一支偏師潛至玄武門外在李道宗協助之下發動突襲……東宮的下場絕對很慘。
而李道宗明白無誤的将立場據實相告,要麽是以此表達自己光風霁月的胸懷絕對不會開放玄武門引入叛軍,要麽是要借此試探他李孝恭的态度,想着将他也拉攏過去……
李孝恭陷入糾結,他原本是想讓李道宗與他一道在天明之後于“大殓”之上向太子朝拜,以此表達支持太子,維系正朔,有擁立之功确保皇族的利益,卻沒想到現在反倒是自己舉棋不定、左右爲難。
營房内陷入沉寂,這兩位如今李唐皇室最具有權勢的人物相對而坐,默默品茗,各有思量,一言不發。
雨聲之中,位于城牆角樓的大鼓緩緩敲響,悠揚的鼓聲穿透風雨,雄渾沉厚。
李道宗放下茶杯,道:“五更天了,‘大殓’在即,兄長身負主持之責,不應耽擱,還請自去。”
李孝恭揉了揉連,最後試圖勸說:“當真不考慮?你我身爲皇族子弟,當爲皇族考量,不能由着性子任意妄爲,否則所造成的後果不是你我能夠承擔。晉王上位,根基不穩,朝野上下必定反對者衆,超綱混亂。而亂世需用重典,晉王想要坐穩皇位,便不得不狠下殺手,對皇位的所有威脅都将一一鏟除,皇族首當其沖……或許百年之後,你将成爲皇族的罪人。”
與太子登基即位不同,晉王無論怎樣宣稱“遺诏”的真實性,都改不了他逆而篡取的事實。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心不服,當年李二陛下玄武門之變後又何嘗願意對兄弟及其家眷子嗣大開殺戒?正因爲名不正、言不順,爲了剪除威脅坐穩皇位,不得不黑着臉狠着心殺一個血流成河。
若陛下活着的時候冊立晉王爲儲,固然廢長立幼于理不合難免天下人诋毀不忿,但陛下的威望擺在那裏,反對的人終究有限,即便反對也會保持理性,不會不管不顧将這個天下牽扯進來。
可陛下暴卒,生前不曾廢儲,這就注定晉王上位之後要伴随着腥風血雨。
誰對晉王的皇位威脅最大?
自然是先帝一衆子嗣,首當其沖便是同爲先帝嫡子的太子、魏王,繼而便是宗室諸郡王,他這個威望卓著的宗室郡王也難以置身事外,畢竟李元景謀逆之殷鑒未遠……
江南、山東門閥需要打壓削弱皇族來攫取更多的利益,晉王需要鏟除一切有可能威脅皇位的兄弟叔伯,可以想象到時候皇族将會面臨何等嚴峻之局面,隻要想想,李孝恭都覺得心髒一顫一顫……
偏偏李道宗這個死腦筋卻不肯讓步,非得抱着爲先帝盡忠的想法不管天下洪水滔天。
有親兵從外入内,輕聲道:“啓禀大帥、郡王,武德殿鼓響數聲,‘大殓’即将進行。”
李孝恭看着李道宗:“你是否過去?”
李道宗略作沉默,搖頭道:“還是不去了吧,吾忠于陛下,即便陛下殡天亦矢志不移。”
既然忠于李二陛下,自當遵從李二陛下數度欲易儲之心意奉晉王爲帝,但若是前往參加“大殓”,則需與百官一道參拜太子,若是不那麽做則要與太子當衆決裂,他并不願那樣做。
如此,還是不去爲好。
至于不能參見陛下遺容最後一面……忠誠在骨髓之中,緬懷在心念之間,又何必在乎形式呢?
陛下在天有靈,必然欣慰。
李孝恭面色凝重的拱拱手,轉身走出門外,步入漫天風雨之中,親兵趕緊撐起雨傘跟在身後爲其遮擋雨水。
天色依舊黑暗,雨水不曾停歇,
雷鳴電閃、風雨交加,高大巍峨的玄武門矗立于龍首原上,好似獨角巨獸一般露出峥嵘殺氣,居高臨下的俯瞰這座氣度恢弘殿宇連綿卻屢遭戰亂的都城,随時都能俯沖搏殺,将一切碾爲齑粉。
承天門外,殺聲震天,無數曾經戍衛邊疆、開疆拓土的大唐虎贲捉對厮殺,橫刀将袍澤的身體割開、肢體斬斷,鮮血噴灑彙聚成流。
武德殿上,一代英主李二陛下的“大殓”即将開始,遺體放入棺椁之内,自此以後人世間再不能得見其真容,徒留煌煌盛世、千秋功業以待後人傳頌……
雷鳴九霄,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