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語就算是極力反對他的蕭瑀也不得不承認有道理,世間的事情大多如此,很多時候都有一個先入爲主的概念,就算大家明知是錯的,當長此以往延續下去也會成爲習慣,反之明知是對的,驟然改變也會一時間不習慣。
當下局勢便是如此,隻要讓太子順利登基,再安安穩穩的當一陣子皇帝,則原本無可無不可的那幫人自然轉而支持,就連反對者也會漸漸消磨意志,下意識的不願去繼續做那些注定代價巨大的反抗……
正在雙方争執不下、李治頭昏腦漲之際,有兵卒入内禀報,說是清河崔信前來觐見晉王殿下。
蕭瑀撫掌大喜:“崔信既然前來,可見是有好消息了,快快有請!”
李治含笑不語,心底卻對蕭瑀此番越俎代庖有些不滿,但半點也未表露出來,依舊那麽一副溫潤如玉、禮賢下士的模樣……
須臾,須發皆白的崔信大步入内,一揖及地:“草民清河崔信,見過晉王殿下。”
清河崔氏不僅是“五姓七望”之首,更是山東世家之領袖,此刻驟然出現在長安全力支持,李治豈能怠慢?
起身來到崔信面前,大笑道:“當年曹孟德于官渡困局之時得許攸夜半投奔,終破袁紹數十萬大軍,成就千古霸業,如今本王能得崔公之輔助,也定能大展宏圖、抵頂乾坤,來來來,請上座!”
親熱的拉着崔信的手,不顧他的拒絕,直接拉到主位,挨着自己坐下。
清河崔氏,五姓七望,此乃世間門閥之巅峰,即便是父皇想要削弱其影響也隻能想出編撰《氏族志》這樣迂回曲折的招數,而不是堂而皇之憑借皇權予以碾壓。
能得清河崔氏之相助,就意味着整個山東世家已經不遺餘力的站在自己身後,有如此巨大之臂助,何愁大事不成?
太子哥哥當真愚蠢,就算深感世家門閥對于皇權之掣肘、威脅,也大可等到登上皇位之後再予以削弱、剪除,何必早早便表達政治理念,與天下門閥爲敵?
即便是父皇那般雄才偉略,當年也隻能依靠關隴門閥傾力相助才能奪得天下,抑制門閥擴張、削弱門閥影響更是在穩固皇權之後,你區區一個太子怎麽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若非太子早年便迫不及待的表态追尋父皇打壓門閥的治國之策,長孫無忌又何必不斷挑唆父皇廢黜太子、改立儲君?
蕭瑀迫不及待詢問:“不知崔公入城之後,可還順利?”
此前關隴門閥兵谏,讓他明白一個最是淺顯但平素往往忽略的道理——欲成就大事,單純依靠那些文官是不行的,縱使天下輿論一邊倒,最終決定勝負的依然是軍隊。
刀把子沒有握在手中,說話再有道理也不過是放了個屁。
所以眼下若想襄助晉王成事,一則在于右侯衛,一則在于左武衛——前者可以護衛晉王“讨伐逆賊”,後者則可以抽空京師防禦,且同時向外界傳達太子失德、人神共棄,晉王得道、天下多助之事實。
軍事、輿論兩方面一起抓,兩手一樣硬,這才是成事之道。
否則程咬金統禦左武衛死守長安城,東宮六率與城外追逐右侯衛野戰,再有立場不明的其餘十六衛大軍從旁虎視眈眈,晉王未必能夠支撐到山東、江南兩地軍閥馳援長安。
崔信呵呵一笑,捋着雪白的胡須,慢條斯理道:“殿下天命所歸,自然百事可成、神鬼辟易……吾,不辱使命。”
李治目光閃亮,急問道:“盧國公如何說?”
崔信道:“盧國公乃國之幹城,不願同室操戈、自相殘殺,隻需殿下拿出陛下遺诏公示天下,便會約束軍隊、不摻和奪嫡之戰。”
李治大喜。
“嘿!”
再也難以掩飾興奮的尉遲恭輕輕拍了一下桌子,眉飛色舞:“不需盧國公明刀明槍殺入皇宮,隻要按兵不動、作壁上觀,吾當可率領麾下虎贲擊潰東宮六率,一戰而定勝負!”
之前被關隴門閥裹挾着加入晉王陣營,使得他患得患失、憂心忡忡,唯恐失敗導緻萬劫不複。現在驟然發現晉王這邊形勢一片大好,自然信心爆棚,希望能夠開創一番功業,官職、爵位更上層樓。
誰又能枉顧“封建一方”之誘惑呢?
當然,程咬金若徹底倒向晉王,引兵直接殺入皇宮剿滅太子一黨,則功勳滔天,當世再無第二人能及,還有他尉遲恭什麽事兒?如今程咬金扭扭捏捏、欲迎還羞,想要當表子還要裏牌坊,放着天下的功勳不伸手,正好便宜他尉遲恭。
鄂國故地在江夏之南、梁子湖以東、毗鄰長江,雖然其地多沼澤、山丘,但地域廣袤,若能嚴加治理,必是一方富饒土地。
隻要能夠封建鄂國故地,子子孫孫繁衍不絕,豈是區區一個一等國公可堪比拟……
蕭瑀面色陰沉,他如何看不出關隴那邊亟待搶功之心思?
但眼下右侯衛乃是扶保晉王之主力,萬萬不能使其離心離德,轉頭詢問崔信:“盧國公到底如何答允?可否打開城門迎接晉王入城?”
崔信搖頭道:“說到底眼下太子仍舊是國之儲君,盧國公于國忠誠、于陛下忠誠,自是不肯引兵入城、殺進皇宮。待到晉王殿下起事,盧國公會率軍猬集于城南大慈恩寺一帶,作壁上觀,直至皇城勝負已分、大局已定,才會出面收拾殘局。”
尉遲恭啧啧嘴,方才的興奮略有削減。與自己打生打死相比,人家程咬金隻是袖手旁觀便可以獲取首功一份,這之間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卻也羨慕不來,自己作爲李二陛下最爲信重的武将反而受到各方掣肘,讓程咬金撿了便宜戍守長安,結果陛下暴卒,局勢瞬間糜爛。
聽聞程咬金不肯徹底依附過來,李治略有失望,若得程咬金之臣服不啻于猛虎添翼,可直搗太極宮取敵腹心,以橫掃千軍之勢将東宮一網打盡,這場奪嫡之戰未開始便勝負已定。
不過世事豈能盡如人意,程咬金允諾隔岸觀火不插手其中,這已經是極好之結果,否則以左武衛的戰力死守城高牆厚的長安,戰力強悍的東宮六率在李靖指揮之下于城外野戰,自己哪裏還有半點機會?
宇文士及瞅了瞅天色,道:“距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請殿下拟定‘讨逆檄文’,同時出示陛下遺诏,一起公之于衆、刊行天下,而後舉兵起事,直入京師,斷不可落在‘大殓’之後。”
“大殓”儀式之上,太子當中誦讀祭文,接受百官朝拜,事實上已經算是确認君臣名分,隻待殡儀結束、大型皇帝遺體送去昭陵停靈,即可進行登基大典,正式昭告天下、新皇繼位。
所以晉王這邊務必搶在“大殓”之前,先一步向天下揭發太子毒殺先帝、迫害手足之陰謀,振臂一呼征讨逆賊,這才能在法理上占據先機。
而後禦史文官們在朝野上下宣傳鼓噪,形成浩浩蕩蕩的潮流,将人心、民意裹挾其中,何愁大事不成?
諸人振奮。
一直沒怎麽吭聲的褚遂良猶豫一下,輕聲問道:“萬一情況有變,進攻太極宮不利,吾等又當如何應對?”
他覺得當下晉王一系因爲缺乏一個真正的戰略設計者,一個深谙軍事謀略的統率,所以上上下下有些浮躁,過于想當然,對于一切事宜都往好的一面去思考,卻對起事受挫之後的退路模糊不清。
鄂國公尉遲恭是勇冠三軍的猛将,但是韬略上相比李靖、李勣之輩差距何止百裏千裏?
世間之事從來都不會一帆風順,更不會按照人的意志去運轉,計策再是完美也有疏忽懈怠的地方,從而導緻進程踟躇、好事多磨,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者也。
又所謂“未慮勝,先慮敗”,若沒有做好面對困境的充足準備,一旦遭遇失敗,結果很可能是軍心混亂,潰不成軍……
帳内興奮之情略減,都是當世智者,固然一時間缺乏考慮,但被褚遂良提醒,馬上都意識到确實有些過于樂觀。
這可是攸關皇位的終極之戰,焉能一帆風順、水到渠成?
就連最是桀骜的尉遲恭也蹙緊眉頭,要面對李靖統禦的東宮六率,立場不明的李勣,戰功赫赫的房俊……誰敢輕言必勝?
更何況程咬金隻是答允作壁上觀,萬一局勢有變,誰又能保證程咬金不會順勢倒向東宮、反戈一擊?
還有其餘十六衛大将軍都在觀望局勢,誰又能當真了解他們的立場?
知覺好似一瓢涼水兜頭澆下,興奮的情緒瞬間冷靜下來。
蕭瑀瞥了沉吟不語沒什麽好法子的宇文士及一眼,捋着胡子,緩緩道:“陛下病重之時,江南、山東兩地門閥已經集結家兵、籌集糧秣,以作不時之需。陛下駕崩之時,吾已派人一路舟車不歇前往傳訊,收到訊息之時,各家家兵便會日夜兼程趕赴關中。”
他豈能将關隴門閥所屬的右侯衛當做晉王奪嫡的主力?就算最終大功告成,最大的利益也被關隴門閥攫取。
所以山東、江南兩地門閥猬集的極有可能超過二十萬的家兵,才是他的底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