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千五十五章 求生無門

面對劉洎的伏低做小,岑文本不爲所動,輕輕呷了一口茶水,道:“誰還去管那些煩心事呢?老夫過幾日便上書告老、懇請緻仕,這朝野上下紛紛擾擾、忠誠背叛,終不過是眼前雲煙,一朝消散再無介懷。劉侍中年富力強,又深得陛下信重,正該竭誠效忠、報效君王。”

劉洎頓時悔之不疊。

他投靠李二陛下自有不敢違逆之因,亦有左右逢源之實。

如今岑文本與蕭瑀聯手推動山東、江南兩地門閥進入中樞,在關隴門閥全線退出中樞各部、寺衙門的情況下,其勢浩浩蕩蕩莫可抵禦,即便李二陛下亦要避其鋒芒、予以妥協。但李二陛下畢竟是大唐皇帝,一代雄主,對于朝堂之掌控極其犀利,風頭一過,即可掌控局勢,說到底,大唐還得是李二陛下當家!

眼下依靠山東、江南兩地門閥的大勢達成自己文官領袖的地位,日後憑借李二陛下的信重鞏固地位,成爲事實上的朝中巨擘,他劉洎便是古今少有之權臣,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麽貞觀勳臣,什麽門閥世家,都将匍匐在他腳下。

如果有幸熬得過李二陛下,則必然在儲君登基之時被任命爲輔政之臣,再如若是晉王這個念及最小的成爲太子,自己豈非可比呂、霍之輩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也讓新皇尊稱自己一聲“相父”?

孰料配合李二陛下打壓房俊的舉措卻被岑文本視爲背叛,此番狠話說出,幾乎與翻臉無異……

不過還好,陛下焉能讓山東、江南兩地門閥攫取他營造出來這番局勢之紅利?易儲之後必然對其閥大動幹戈,所以岑文本心有顧忌,隻是憤怒的表達不滿、予以警告,并未當場翻臉,留有彌補彼此關系的一線可能。

宦海浮沉,一切講究的都是利益,今日岑文本這般不滿是因爲劉洎破壞了他們這邊的底線,他日若劉洎當真成爲李二陛下信重之臣,執掌中樞,彼此之間自當放下舊怨……

*****

太子自武德殿出來,直接會同房俊穿過玄武門返回右屯衛大營,沒有理會前來聞訊的内眷,坐在營帳裏簡單用了午膳,然後喝着茶水,太子一臉頹然,房俊也格外沉默。

一爐檀香,一壺清茶,君臣兩人相對而坐。氣氛很是沉悶。

李二陛下神威如嶽、勢不可擋,如今易儲之心堅如鐵石,誰能逆勢翻盤?

不過魏王、晉王當中表态不争儲位,或許是一大變數,李二陛下再是心如鐵石,總不能逼着自己的兒子們自相殘殺吧?

李承乾道:“孤不能在此間久待,否則不僅爲二郎招緻攻讦彈劾,亦會被父皇認爲挾軍隊以圖謀不軌,下午讓人将東宮拾掇一番,孤明日清晨便搬回東宮。”

身爲儲君,卻身處軍營戀棧不去,與軍隊過從甚密,放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逾距之大事,隻需有人彈劾,必将遭受皇帝申饬,更何況眼下他這個儲君風雨飄搖、朝不保夕……

房俊颔首,卻沒有談及此事,而是提及另外一件事情:“昨日陛下回宮,微臣于随行人員之中發現此前九成宮之内那個負責煉制丹藥的蕃僧……”

李承乾大吃一驚:“二郎是說父皇依舊在服食丹藥?”

房俊歎氣道:“隻怕确實如此。”

當下所制之“丹藥”,不僅遠遠比不上後世那些精神倚賴性的藥物對身體毒害打,甚至就連明清之時廣爲流傳的“丹汞”之物也有所不如,隻不過是以草藥與礦物混合而成的類似于“五石散”之類可令人産生亢奮、透支體力的藥品,甚至連具體物質含量、藥理都搞不明白,但也正因于此,根本沒人知道這種“丹藥”到底服食多少才是适量,所以絕大多數人在長期服食之後都會逐漸增加劑量。

中樞神經長久遭受過量藥物的刺激,不僅使得人體素質大幅下降,心髒負荷增加,心腦血管方面嚴重危害,還會導緻情緒亢奮、暴躁、敏感,進而促使性情大變。

曆史上不少帝王将相深受此害,最典型便是“丹汞之王”嘉靖皇帝,這位大明皇帝不僅智商奇高,更是天賦異禀,服食“丹汞”幾十載尚能活到花甲之年,隻不過本可以開創一番不遜先祖之功業,卻因“丹汞”之物導緻性情大變,走入歧途,差一點死于宮女之手……

李承乾愣了半晌,頹然道:“因服食丹藥之事,朝野上下多番勸谏,父皇也多次表态再不沾染,卻每每事後反悔,照服不誤。如今若當真重新服食,隻怕誰也勸谏不得了。”

李二陛下這輩子看似寬宏、虛心納谏,實則唯有兩個人的話聽得進去,一個是文德皇後,一個是魏徵,如今這兩人都已故去,誰還能說服剛愎自用的李二陛下?

丹汞之物,天下流傳久矣,加之大唐開國以來道門昌盛,使之獲得長足之發展,民間煉丹、食丹蔚然成風,誰都知其之危害,卻又無法舍棄其提振精力、修煉長生之功效,當然,前者立竿見影,後者虛無缥缈。

然則人性之與野獸之不同之處正在于野獸隻見眼前利益,人們卻最是崇尚未來不可見卻極完美之處……

人會做夢,所以隻有人才會向往虛無缥缈的無上天道,并爲之孜孜不倦的付出眼前一切。

掌握了人世間至尊權力的帝王,自然希望能夠千秋萬載、永無休止的将這份權力延續下去,修仙得道、超凡脫俗,與天地同壽、與山石同朽,便成爲他們夢寐以求的極緻目标。

偏偏華夏文明源遠流長,上古流傳下諸多似是而非關于仙道之描述,或是口口相傳,或是載于典籍,總之一切有迹可循,仿佛登天之路就在那裏,隻要極力尋找便一定找得到……

如此誘惑,帝王如何抵擋?

不過這件事眼下誰也勸谏不得,即便明知隐患重重,也隻能暫且放在一旁。

房俊道:“下午微臣入城一趟,去見韓王殿下,請其以宗正寺名義上書陛下,令殿下您回歸東宮。”

李承乾颔首,無奈道:“如此,有勞二郎了。”

堂堂帝國太子,如今卻因爲暫居的武德殿被李二陛下“霸占”,居然無處可去、無家可歸,即便是回去自己的東宮,亦要向陛下請旨,還得拐彎抹角讓一個足夠份量的人前去,否則若他自己向李二陛下懇請,到時候李二陛下來一句“東宮破敗,有辱儲君身份”搪塞回來,下旨等到東宮修葺完成才準許太子回歸,那可就鬧了天下笑話,儲君威望将會蕩然無存,不知多少見風使舵之人瘋狂的撲上來撕咬太子,以期向下一任儲君顯示忠誠……

……

待到房俊告辭離去,太子妃蘇氏走入帳内,将托盤放在茶幾上,端起一杯參茶遞給李承乾,柔聲道:“這幾日太子夜難成寐、茶飯不思,千萬别傷了身子,多喝幾盞參茶補補身子,才有精力應對困局。”

李承乾苦笑:“再有精力又有什麽用?父皇心如鐵石,無可更改,孤既不願、亦不能違背父皇之命。”

這年頭還沒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之類的思想,那是清朝閹割、扭曲儒家經義之後鼓吹的話,儒家學術暢行天下,奉行的是《左傳》當中“故君爲社稷死,則死之;爲社稷亡,則亡之。若爲己死,而爲己亡,非其私昵,誰敢任之”的标準。

但李二陛下作爲大唐皇帝,牢牢掌控朝局,更有數十萬東征大軍在側,一時半會兒尚不能完全撤出關中,他堅定心意想要易儲,一旦不顧朝野反對,不顧後世罵名,誰能抵擋?

之前面對關隴叛軍固然兇險重重、危若累卵,但好歹尚能憋着一口氣東宮上下拼死力戰,如今面對父皇的易儲之意,卻是完全沒有抵抗之力。

太子妃蘇氏坐在李承乾身邊,螓首靠在他肩膀上,神情黯然,幽幽歎了口氣。

時也命也,縱有房俊那等驚才絕豔、忠心耿耿之肱骨,此番亦是回天乏術。相反,房俊這樣的大臣越是對太子中心不貳,太子便越會成爲陛下心中朝政之隐患,亟待除之而後快。

一旦太子被賜死,東宮上下豈能活命?

即便陛下念及父子之情不忍加害,待到将來新皇登基,又豈能任由一個曾經獲得無數朝臣支持的廢太子活着?

或早或晚,李承乾與東宮内眷的下場已經注定。

絕境或許并不可怕,可怕是這種全無抵抗之力引頸就戮的感覺,令人陷入無限恐懼與絕望……

李承乾放下茶盅,深受攬住妻子瘦削的肩頭,用力緊了緊,溫言道:“也不必太過絕望,二郎義薄雲天,乃性情中人,隻要能夠确保他在朝中的地位,将來大禍臨頭之時,或許可以保得住你與孩子們的性命。”

所以他才要求父皇給予房俊超規格的待遇,賜予其“上柱國”之勳位,隻要父親恩準,他便會幹淨利落的自己了斷,以免父皇爲了易儲還要背負一個“以父殘子”之罵名。

或許如此,能夠換取父皇之憐憫,給他李承乾留下一條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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