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千四十九章 君心似鐵

房俊轉身退出,走出兩步,又轉過身,在李二陛下灼灼目光之下,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兩步,然後飛快的蹲下去抓起梁冠,轉身便跑……

氣得李二陛下又大罵一聲:“王八蛋!”

王瘦石在一旁給地上溫熱的茶水,小聲道:“越國公固然有功,但此番違逆陛下聖旨,乃是死罪,陛下何故不予懲戒?”

“死罪?”

李二陛下喝了口水,哼了一聲,無奈道:“别說什麽死罪了,就算朕現在虢奪他的兵權、爵位,将他所有官職一撸到底,你信不信明天清晨便會有幾萬軍隊嘯聚鼓噪,逼着朕收回成命?”

皇帝乃是人間至尊,但當真便能爲所欲爲了?

别扯蛋了。

爲何自古以來皇權、相權、兵權總會相互沖突、彼此制衡?房俊這些年功勳赫赫,單純論及軍功,即便是相比于李靖、李勣這等貞觀勳臣之首,亦是不遑多讓。

此番護衛東宮反敗爲勝,乃是名正言順的匡扶社稷,挽大廈于将傾,不僅朝廷之上對其頗多贊譽,民間更會被其收割一番聲望,聲勢之盛,已然臻達其人生之頂點。

此等情形之下,若他這個皇帝強行虢奪兵權、削除爵位亦或罷免官職,必然引起整個天下的反彈……皇權的确至高無上,但那隻能是名義上的,當真有朝一日皇帝自以爲自己的權力至高無上,那便是江山動蕩、改朝換代的時候了。

天下人皆稱頌皇帝一言九鼎、言出法随,可如果皇帝當真意欲言出法随,天下人就不幹了,誰願意自己的生死富貴皆決于帝王一言之間?

不是不能殺,但是要承受那洶湧澎湃的反噬!

除非想要做夏桀商纣那等昏聩至極的亡國之君,否則但凡有一絲理智,也要懂得克己隐忍的道理……

喘了一會兒粗氣,李二陛下覺得這一頓踹雖然将心中郁悶宣洩不少,但精力卻難以爲繼,一陣陣頭暈目眩惡心湧上來,身體極度虛脫難捱,遂道:“朕要歇息了,讓外頭那些人都回去吧,明日再來此間議事。”

王瘦石躬身道:“喏!”

轉身向外走去,隻不過後臀已經被鞭子抽破了,活動之間破損的皮肉摩擦褲子火辣辣的疼,使得他不得不努力将後臀縮進來減少摩擦面積,如此一來未免前腆後凹,着實怪異……

出了殿門,王瘦石站在石階之上,俯視着面前恭謹站立的一衆文臣武将,目光在最前的太子身上逗留一會兒,這才開聲道:“陛下有旨,今日時辰已晚,請諸位暫且回去,明日清晨再前來議事。”

殿外小雨之中站立許久的文臣武将們都呆了一呆,先是看向剛剛觐見出來的房俊,繼而看向人群最前的太子。

太子可是自灞水之畔一直陪伴禦駕至此,小雨之中站了大半天,陛下入駐武德殿占了太子原本辦公之所,結果自始至終卻連太子的面都不見,其中之心意昭然若揭,哪裏還需要去揣摩?

如此赤果果的向朝臣們宣示态度,實在是直接得不像話,畢竟是國之儲君,總歸還是含蓄一些爲好……

一時間,群臣心思各異。

李承乾面色蒼白,神情不動,一揖及地,恭聲道:“兒臣謹遵父皇旨意。”

然後轉身,向在場的群臣略微彎腰施禮:“孤先行告退。”

群臣齊齊還禮:“吾等恭送殿下。”

起身之後看着李承乾艱難的挪動腿腳向外走去,落雨之下背影無比蕭索,身邊僅有房俊一人……

再回頭看看燈火通明的武德殿,見慣宦海沉浮、世态炎涼的大臣們無論立場如何,這一刻心中滿是腹诽:陛下回京即鸠占鵲巢,将太子驅逐武德殿後占爲己有,這也就罷了,連太子的一應日常用具都未曾搬運出來,更沒有一句明言讓太子今夜宿于何處……

君心似鐵。

如此做派,着實過分。

畢竟那不僅僅是你的嫡長子,更是國之儲君,心如鐵石一般的堅定易儲也就罷了,如今卻連最起碼的體統都不要了麽?

*****

雨幕之下,玄武門城樓高聳巍峨,格外顯得壓抑厚重。

城樓之下,張士貴一身甲胄恭送太子出宮,房俊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國公您的麻煩來了,好自爲之吧。”

谷</span>張士貴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苦笑搖頭。

心裏滿是苦澀,倒是沒有多少後悔……

他乃是從龍之功、帝國功勳,奉皇命鎮守玄武門,負責宮廷宿衛,對李二陛下之忠心可鑒日月。可是任憑一個閹人連一道遺诏都拿不出,就想讓他聽從調遣斷絕太子後路,那怎麽可能?

除非事先得知陛下乃是“裝死”,并非如種種迹象顯示出來的已經駕崩,否則就算再選擇一百次,他依然會選擇歸順太子,穩定朝綱,将動蕩不休的局勢徹底穩定下來。

當然,現在李二陛下回來了,他所謂的正确選擇便是實打實的“抗旨不遵”,尤其是當下局勢已經顯示出陛下易儲之事勢在必行,他歸順太子的行徑便必然不被陛下所容忍。

一個曾經向太子宣誓效忠的禁衛首領,皇帝如何還能放心他宿衛宮禁?

苦笑着搖搖頭,張士貴回手也拍了拍房俊的肩膀,戲谑道:“老夫追随陛下幾十年,總有幾分香火情分在……反倒是你,看來要首當其沖了,力求自保吧。”

誰都知道房俊乃是太子的根基所在,隻看眼前這個時候唯有房俊陪在太子身邊,便明白欲廢黜太子,必先貶斥房俊。

房俊笑笑,渾不在意:“總不能将吾一撸到底吧?隻要有一個職位,能夠做些事情,在下便心滿意足。”

張士貴知道這是他的性格,便颔首沒有再說。

穿過長長黝黑的門洞來到玄武門外,張士貴恭送李承乾,李承乾目光複雜,歉然道:“此番怕是要連累虢國公您了,孤深表歉意,卻無能爲力。”

張士貴忙道:“殿下何出此言?老臣對陛下之忠心可鑒日月,對殿下您亦是衷心追随,凡是有利于大唐穩定繁榮之事,老臣義無反顧。”

他當初開放玄武門,歸順的是大唐太子,而不是某一個人,他對李二陛下的忠心并未削減半分,若李二陛下認定他不忠,他固然無話可說,但心中無愧。

李承乾颔首,然後轉身向右屯衛大營走去。

……

右屯衛将校、東宮内眷已經候在營門外,見到渾身被雨水打濕的太子與房俊并騎而來,雖然心中難免對李二陛下“起死回生”驟然返回長安而擔憂,但見到兩人臉上并未有太多異色,也都稍稍放心。

一衆人前呼後擁的回到營内,太子與房俊各自沐浴更衣,然後君臣二人坐在營帳之内,将所有人趕出去,沏了一壺茶,一時間相對無言。

良久,李承乾方才長長一歎,揉了揉臉,頹然道:“事到如今,孤無話可說,是生是死,憑天由命。唯有拖累二郎,深感愧疚,二郎之深情厚誼今生無法報償,唯待來生,銜草結環,永不相負!”

白天所有展示出來的堅強淡然、巍然不動,這一刻全部崩塌碎裂,他雙手捂臉,渾身顫抖,語氣哽噎,充滿了頹然絕望。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父皇的心性與手段,正因爲明白,所以懼怕。

隻需父皇回到長安,這大唐便永遠是他的大唐,所有人隻能匍匐于他的羽翼之下,順之則昌,逆之則亡。

如今可以看出,李勣之所以對關隴起兵漠然無視,蓋因父皇之命也,父皇就是要看着關隴掀起滔天之勢将東宮覆滅、将他這個太子廢黜,而後再揮師入京,以“叛逆”之名剿滅叛軍,順理成章的另立儲君。

既然父皇已經鐵了心,天下又有誰能抵擋他的手段?

或許眼下并不會直接頒布聖旨廢黜他這個太子,但是等到他的羽翼被一一剪除成了一個光杆太子,似房俊這等東宮柱石被搬開甚至擊潰,他這個太子便是砧闆上的魚肉,任憑處置……

而房俊功勳赫赫,原本有着光明的前途,甚至就連父皇當初都默許他将來登閣拜相、出任宰輔,結果卻因爲護着他這個廢物太子逆轉戰勝關隴叛軍,從而激怒父皇,即将遭受牽連。

房俊執壺給兩人面前的茶杯斟滿,吐出一口氣,苦笑道:“殿下不怪微臣沒有将陛下建在的消息透露給您?”

李承乾再歎一聲,無奈道:“如今想來,二郎你已經數次暗示于孤,是孤沒能領悟……不過就算領悟了又能如何呢?孤的身邊必然有父皇眼線,若當初二郎直言将父皇的情況告知,必然徹底激怒父皇……孤是個沒用的,枉費二郎誓死相随,卻保不得你,心中愧煞。”

誰都知道陛下接下來便将對房俊動手,以便剪除東宮羽翼,但身爲太子卻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怎能不讓李承乾頹喪崩潰、無顔見人?

房俊呷了口茶水,目光幽幽。

他立志于改變大唐的政治結構,以便消除軍法割據之隐患,但曆史的慣性着實強大,即便他費勁九牛二虎之力,依舊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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