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喉嚨一甜,胸腹之中血氣翻滾,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來。
宇文節大驚,忙道:“卑職去叫郎中!”
“叫個甚的郎中!”
長孫無忌怒哼一聲,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血漬:“老夫還死不了!即刻通知于遂古,在西市附近列陣以待,一定要死死的堵住右屯衛!另外向春明門外長孫嘉慶下令,命他即刻抽調精銳入城,協助于遂古!”
此時可謂千鈞一發,一旦被右屯衛突進之延壽坊,甚至攻占延壽坊,将會一舉斷絕正猛攻太極宮的軍隊後路,關隴軍隊本就缺乏訓練,此刻全憑着順風仗鼓着一口心氣兒,一旦後路北端,恐怕頃刻之間猶如金光門外那幾萬大軍一半分崩離析、潰不成軍。
宇文節猶豫一下,提醒道:“右屯衛四萬大軍,據金光門撤下來的兵卒述說,攻城的部隊大抵隻有萬餘,另外還有兩萬左右随着房俊鎮守大營,萬一那厮再分出一支部隊突襲春明門……”
若是金光門、春明門盡皆淪陷,這局勢将會徹底颠覆,之前是關隴軍隊三面圍困太極宮,之後怕是反過來要被東宮軍隊三面圍攻。東宮六率有李靖那等“軍神”一手調教,且坐鎮指揮,尚能夠頂着巨大壓力死戰不退,可關隴軍隊一旦陷入那等境地,隻怕右屯衛一個沖鋒就給打散了……
長孫無忌臉色煞白,擺手道:“眼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際,若不能擋住右屯衛,一切皆休,哪裏還顧得了許多?隻希望能夠将右屯衛擋住幾天,前邊的軍隊盡快攻陷太極宮、覆亡東宮,如此才有回圜之機會。”
隻不過眼下的局勢,主動權早已不在關隴手中,想要覆亡東宮不僅需要關隴軍隊速戰速決,更需要張士貴予以配合,能夠繼續封鎖玄武門。不然若張士貴放開玄武門,任由太子撤出長安進入右屯衛大營,屆時進可攻、退可守,關隴門閥猝滅在即。
正可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關隴之生死,皆系于上蒼之屬意……
當然,束手待斃是肯定不行的,長孫無忌覺得還能再掙紮一下。
宇文節不敢再多說,趕緊轉身退出,前去傳達軍令。
宇文士及看了看地上那一灘刺眼的血漬,擔憂道:“你身子可還好?”
長孫無忌虛弱的歎口氣,一手摁着左胸,搖頭道:“一時半會兒的還死不了,若不能将關隴起死回生,吾死不瞑目啊!”
宇文士及默然,自然是不能瞑目的。
關隴門閥之所以有入唐之輝煌榮耀,皆因長孫無忌而起,是他拉着關隴門閥全力支持當時尚爲秦王的李二陛下,一路過關斬将、逆而奪取,這才造就了今時今日的關隴集團。
但之所以關隴陷入此等死地,亦是長孫無忌一手造成。
若非他不甘被李二陛下一點一點将門閥勢力打壓剪除,便不會逼迫褚遂良毒殺李二陛下;若沒有毒殺李二陛下,又豈能綢缪關隴門閥舉兵起事,意欲廢除太子、另立儲君,達到大權獨攬之目的?
成也長孫,敗也長孫……
隻是事到臨頭,埋怨之言最是無用,務必團結一緻、共度難關。
有書吏門口禀報:“令狐家、于家、侯莫陳家、獨孤家等等各家家主都已經來了……”
長孫無忌道:“讓他們稍候,來人收拾一下。”
書吏應下,回身去通知,又派了兩個書吏入内将地上的血漬、茶杯碎片收拾幹淨,這才退出。
未幾,一衆關隴勳貴聯袂而入,各個面色凝重,顯然已經知曉金光門陷落之事。
未等諸人開口,長孫無忌已經沉聲道:“局勢緊迫,存亡之際,還望諸位摒棄成見、團結一緻,再不要有所保留,盡快擊潰東宮六率,抵定大局!”
言罷,他死死的盯着侯莫陳家家主,一字字道:“吾希望侯莫陳麟之事,再也不要發生。否則,吾就算兵敗身死,也一定要拉上幾個陪葬!”
一衆大佬在長孫無忌陰狠的話語之下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怎地一眨眼的功夫,局勢便已糜爛至此?
*****
内重門。
天下雨水紛飛,内重門裏人喊馬嘶、亂成一團。關隴軍隊攻破承天門一線之防禦,已經殺入宮内的消息早已傳遍,宮人們驚慌失措、憂心如焚,再聽到太子殿下傳令集結所有人退出太極宮的消息,更是使得一股悲怆哀傷的氣氛籠罩此地,不少内侍、宮女、甚至嫔妃都已經哭出聲來,一片愁雲慘霧。
誰也不知道太子撤出城外能夠逃出生天,即便當真能夠在右屯衛護衛之下前往河西,他們這些人又何去何從?
要知道,此間絕大多數人都是太極宮的内侍、宮女,妃嫔們更是李二陛下的人,若跟着太子撤往河西,必将引起天下非議,到時候一身清白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雖然這時候尚未到達明清之際“貞節高于一切”的地步,可名節依舊重要。
尤其是關隴兵變至今,長安鏖戰不休,到了現在這一步,之前諸多有關于李二陛下很可能已經駕崩于軍陣之中的謠言幾乎已經可以證實,更讓那些妃嫔們傷心彷徨,一個個哭得梨花帶雨。
李承乾頂盔掼甲、一身戎裝,在一衆禁衛、百騎、重臣的簇擁之下從居所走出,天上細雨紛飛,看着亂糟糟的人群彙聚在空地上,禁不住緊緊蹙眉。
内侍總管王德快步走到李承乾近前,看了看四周圍攏的衆人,又往前湊了湊,俯身在李承乾耳邊,低聲道:“徐婕妤飲鸩自盡了。”
李承乾登時渾身一僵,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道:“孤去看看。”
“喏。”
王德躬身在前引路,李承乾隻帶了幾個禁衛,在一衆東宮屬官莫名不解的目光中,向着不遠地方一處房舍走去。
屋内,内侍、侍女跪在地上低頭垂泣,床榻之上,秀外慧中、溫柔秀美的徐婕妤靜靜的躺着,唇角尚殘留黑色血漬,手掌放在身側,指甲已經變成黑色,顯然是劇毒已然襲遍全身。
此等劇毒服食之後必定飽受折磨、痛苦非常,但是此刻,這位對李二陛下用情至深的妃子卻一臉平靜,看不出死前曾有過半分後悔,更不曾對劇毒侵蝕肌體感到痛苦。
花一樣的美人,已經徹底凋零,香消玉殒。
李承乾站在床榻前靜立良久,方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沉聲對王德道:“時間緊迫,不容耽擱,給徐婕妤簡單收拾一下,用馬車運送跟在孤的車駕之後。待到将來,無論何等局勢,定要将徐婕妤葬在九嵕山陵寝。”
“昭陵”這個詞這個時候是不可能出現的,皇帝陵寝的名字與谥号一樣,都得等到皇帝駕崩之後、蓋棺定論,才能拟定。
而“昭陵”的名字史書之中并無準确的定義,大抵是與“谥法”的解釋相同,“聖文周達曰昭,昭德有功曰昭”。
王德躬身領命:“奴婢謹記在心。”
他明白,此刻玄武門尚被張士貴封鎖,東宮上下能否順利撤出更是未知,一旦不能撤出,則甚有可能太子戰死内重門,到那個時候,就需要他這個内侍總管在未來盡皆全力的向朝中文武、李唐皇族去努力争取将徐婕妤葬入九嵕山陵寝。
畢竟,能夠陪葬帝陵,乃是無上之榮耀,區區一個婕妤,很有可能達不到這樣的待遇……
李承乾言罷,再也不多看一眼,轉身走出屋子,早有禁衛牽來戰馬,李承乾在禁衛服侍之下反身上馬,一挽缰繩,率領一衆禁衛、百騎、大臣、内侍、妃嫔,浩浩蕩蕩向着玄武門進發。
而此時玄武門上下早已接到風聲,嚴陣以待。
細雨紛飛之下,太子策騎來到玄武門下,擡頭仰望高大巍峨的城樓,心中感慨萬千。當年,父皇由此入宮,襲殺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及其黨羽,逆而奪取、登基爲帝。
今日,這早就父皇無上榮光的城阙,卻要決定他李承乾的生死命運,當真是諷刺……
眼下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李承乾氣沉丹田,大喝一聲:“虢國公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