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難與危險最是能夠成爲磨刀石,砥砺一個人的氣質與品性,平素被朝野上下嘲諷爲“怯懦愚鈍”“優柔寡斷”的太子殿下,如今也能面對太極宮外戰火連天而心平氣和。
或許心底仍有幾分忐忑驚懼,但最起碼面上雲淡風輕,絕對看不出來……
李靖在内侍通禀自後大步入内,先見禮,而後禀報道:“啓禀殿下,叛軍暫時退卻,收攏殘兵,但并無止息戰争之迹象,想必略作調整之後便會發動下一次的猛攻。”
李承乾将李靖交到面前入座,親手爲他斟茶,問道:“先前聽聞戰報,說是長孫溫被程處弼斬殺……此事可曾确認?”
李靖謝過,雙手捧着茶杯,道:“千真萬确,屍體稍後會送到這邊請殿下驗看。這一戰程處弼忽發奇想、故技重施,于所有人未能預料之中重創叛軍,當居首功。”
語氣之中頗爲感慨。
前番于承天門下埋設火藥重創叛軍,前提在于當時承天門已經不可堅守,叛軍猛攻之下随時會将其攻陷,故而隻能退守太極宮内,順帶着埋設火藥,不料效果甚佳。
而這次卻有所不同,叛軍雖然攻勢猛烈,緻使多處防線岌岌可危,但始終未能真正突破,東宮尚有一戰之力。但程處弼卻主動放開承天門,任憑叛軍突破防線,這極有可能導緻全部防線徹底崩潰,叛軍突入太極宮,戰局一發不可收拾。
但凡有幾分理智的人都不會這麽去做,成功了固然重創叛軍、收獲甚大,可一旦失敗便是萬劫不複。
所以,李靖想不到程處弼會那麽做,長孫無忌也想不到……結果便是被程處弼給幹成了。
這種情況完全悖離了李靖一聲所學之兵法宗旨,讓他打一百年的仗也使不出一回,偏偏程處弼就能成……他現在開始檢讨自己之前給東宮六率的将校們“解壓”“寬心”的行爲,他認爲這樣做能夠讓麾下将士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但明顯“解壓”過頭,使得将校們太過放松,幾乎忘記了這是一場攸關東宮存亡、太子生死的決戰……
李承乾不清楚戰鬥的過程,他隻看結果,故而重重颔首:“衛公放心,孤這邊都已經對軍中将校的功績予以記叙,待到此戰過後,定然論功行賞。除去朝廷規定的獎勵之外,孤還會格外予以重賞,畢竟能夠在此等山窮水盡之時依舊爲孤而戰、爲帝國而戰者,皆乃忠貞之士,再多賞賜也難以彰顯他們如此高貴忠誠之品德。”
“宮中府中,俱爲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諸葛亮當年教誨劉禅的話語,雖然短短十六個字,可道盡了身爲人君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素質——賞罰分明。
有過則罰,有功則賞,如此危急時刻依舊不棄不離的東宮六率、右屯衛、乃至于安西軍,他又豈能不感恩在心,待到将來重重厚賞?
這時,内侍前來通禀,說是兵卒已經将長孫溫的屍體運到……
李靖問道:“殿下可否需要驗看身份?”
李承乾起身,道:“驗看身份就不必了,但孤想去看一眼。”
李靖颔首,起身跟在李承乾身後走出居所,來到院子裏。四周燃着燈籠,院内一片明亮,數十禁衛把守在院中,另有一小隊盔甲破損、形容疲憊的兵卒站在中間,地上擺放着一具屍體。
李承乾并未去驗看屍體,而是快步走到一小隊兵卒面前,目光和藹的一一審視,而後詢問中間那個看上去黑瘦的少年:“籍貫何處?”
那兵卒便對太子,激動得滿臉通紅,使勁兒咽了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說道:“回……回殿下的話,在下籍貫藍田。”
李承乾欣慰颔首:“原來是關中子弟,不錯。”
他又看向其餘幾人,溫言道:“汝等忠勇貞烈,面對叛軍不屈不撓、死戰不退,且連連重創叛軍,功勳赫赫,實乃吾大唐軍人之楷模!好好打這一仗,待到戰後,孤不吝賞賜。”
而後,他語氣凝重:“出去之後告知軍中袍澤,若有誰英勇陣亡,孤向你們保證,所應得之撫恤、勳階加倍,你們的妻小父母皆受朝廷關照,孩子若讀書,免費進入朝廷開設的學堂,若從軍,則直入孤之禁軍!”
幾個兵卒興奮得滿臉通紅,當即單膝跪地,大聲道:“吾等誓死追随殿下,令之所在,死不旋踵!”
不怪他們這般興奮。
大唐最重軍功,一旦戰場之上有所斬獲,不僅可以加官進爵、獲得豐厚賞賜,更會蔭及子女、澤被全家,所以唐軍作戰之時分外勇猛,無懼死亡。而太子的承諾更是令他們喜出望外,對于一個貧寒平民來說,最大的賞賜不是升幾級官、賞多少錢、賜幾畝地,而是社會層級的躍升。
這是最難的,開國時候還好一些,一旦國家穩定,社會階層基本便固定下來,底層平民想要躍升階層,難如登天。但太子的承諾卻給予他們希望,家中子弟若從文則免除花費,這就意味着身份與别不同,若有上升渠道更能夠近水樓台,若從無可直入禁軍,這更是一舉成爲太子家将!
能有這樣的賞賜,縱戰死沙場又何妨?
李承乾這才看向橫放在地上的那具屍體,仔細看了兩眼,的确是長孫溫……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長孫沖死于牢獄之内,是他親口下令誅殺,長孫渙自絕于自家府門之前,長孫濬暴卒于西域,長孫澹更是很早之前便慘遭橫死,如今長孫溫又陣亡于軍前……昔日人丁興旺的長孫家,如今已經漸漸凋零。
如此煊赫一時的名門世家,也已經走向落魄。
一個家族的興衰,往往便是從人丁的增減開始的……
也不知母後在天之靈得見,會是何等的傷心難過?
但這就是戰争,長孫無忌既然挑起了這一場兵變,那麽自然要爲此付出代價。敵我雙方,爲了帝國正朔、爲了家族利益、爲了個人榮辱,所有人都要奮勇拼殺。功勳宿将、百戰老卒、世家子弟、甚至他這個監國太子……任何人都将直面死亡。
敗,自然是身死族滅、阖家盡絕;勝,亦将面臨這殘破的山河,不知砥砺幾許才能完成重建,恢複往昔元氣。
這場由長孫無忌一手挑起的戰争,沒有赢家。
嗯,或許隻有一個……
李承乾負手而立,目光自長孫溫死灰色的臉上擡起,似乎穿越黑沉沉的夜幕,投注到東邊的潼關……
隻不過,這當真就是你想要的?
你本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卻最重聽之任之、甚至推波助瀾,爲了自己一己之私欲,不惜将關中百姓裹挾進水深火熱之中。
“民爲水,君爲舟,水亦能載舟,又能覆舟”,這個道理我從小就在各位老師的教導之下知曉,爲何你反而忘了?
……
不遠處的一座房舍。
連續幾日陰雨,今日傍晚雖然放晴,但空氣濕冷,内重門裏有過于陰暗,所以燃起了一盆炭火,屋子裏幹爽溫暖。
長樂公主穿了一件青色道袍,滿頭青絲绾成一個發髻,用一根玉簪固定,脖頸白皙修長,曼妙玲珑的身姿隐藏在道袍之下,清麗絕倫之中透着幾分出塵仙姿,眉目如畫,明眸皓齒。
太子妃蘇氏坐在她身邊,挽着她的素手,語氣恬淡:“本不該說這樣的話,但長孫家做得這些事實在是太過分了……文德皇後顧念娘家,對他家頗多優待,結果呢?文德皇後殡天,他們先是苛待于你,繼而又連續謀劃易儲試圖廢黜太子,如今更是舉兵起事豎起反旗,簡直忘恩負義卑劣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