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思極恐。
不過那些傳說到底也隻是子虛烏有,世間從未有人當真見過那等事,子不語怪力亂神,正念若衰,邪念則主。
然而卻依舊不由自主的感到不可思議,眼前這件事環環相扣,顯然是早袁,一切發展皆如其算計那般分毫不差,甚至連關隴尚未來得及軟禁齊王,底層不敢傷害齊王一絲一毫這一點都算到,并且加以利用,借此一石二鳥,即搭救了齊王,又讓百餘死士順利逃脫。
簡直逆天……
事情太過詭異,自然便浮起“此非人力能爲,蓋因天意”之想法,總覺得人力豈可恐怖如斯?
宇文節遂道:“此未必便是房俊一手謀劃,城北大戰剛剛結束,齊王也是才意識到自己或許處境不妙,怎能事先便與房俊相互勾結,并且不顧一切出逃呢?”
長孫無忌搖搖頭,揉了揉鼓脹欲裂的太陽穴,歎息道:“是否房俊一手謀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齊王落入太子手中,勢必反戈一擊,污蔑吾等逼迫其篡奪儲位,這對于關隴之聲望将是緻命的打擊。”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一旦事情演變爲“關隴門閥逼迫齊王污蔑太子,捏造罪狀,意欲廢黜東宮把持朝政”,則關隴便立即與整個天下爲敵。有些事情藏在水面之下的時候,大家都知道是怎麽回事,卻可以裝糊塗不聞不問,甚至順水推舟,可當這些事情擺到台面上來,有些規矩便不得不遵守。
哪些規矩呢?
比如忠,比如孝。
關隴打着“廢黜東宮、撥亂反正”的旗号,一則曆數懂工作之罪狀,再則陛下欲易儲之意天下皆知,這便給了大家大義上的名分——咱們舉兵起事是爲了反對昏聩之太子,順應陛下易儲之心,并非是爲了自己。
然而當齊王反戈一擊,将他們“逼迫齊王污蔑太子”之“罪狀”宣揚開來,所有的大義名分都将成爲雲煙,随風飄散,關隴舉兵起事便是實打實的“謀篡儲位,禍亂朝綱”。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關隴便會成爲天下人之共敵,
起碼名義上如此……
宇文節道:“那卑職這就下令,無論死活,亦要将齊王留下!”
這并不是個好辦法,畢竟齊王如今依舊是關隴門閥名義上推崇的繼位儲君人選,若不管不顧任其死于亂軍之中,關隴門閥算是又多了一個罪名。
但兩害相權取其輕,也顧不得那麽許多了。
當然若這麽做了,齊王也死于亂軍之中,關隴門閥是就此偃旗息鼓徹底認輸,還是另立一個人選争奪儲位,也是一個大問題……
長孫無忌沒意會到宇文節的試探之意,亦或者根本不在乎,擺擺手道:“隻能如此了,齊王落入太子手中,後果不堪設想……速去傳令吧,敵軍潛入倉儲區焚燒糧秣,視和談于不顧,乃是調訓關隴門閥之底線,決不允許任何名敵軍逃出生天!”
當然不能下達“務必将齊王死于亂軍之中”這樣的命令,但效果卻是一樣的。
“喏。”
宇文節領命,轉身離去,帶了兩名仆從親子策騎趕赴金光門外,唯恐派遣旁人耽擱了大事。
宇文節剛走,宇文士及與令狐德棻、獨孤覽、賀蘭淹等人聯袂而至。近期局勢緊張,瞬息萬變,這些人都住在延壽坊各家的産業之内,以便突發意外之時能夠就近抵達長孫無忌這邊,商讨對策。
今夜倉儲區大火沖天,登時将幾人驚醒,而後不約而同爬起來穿戴整齊,趕到此地集合。
幾人剛一進屋,見到長孫無忌如此模樣都吓了一跳,齊齊上前:“輔機可還好?定要保重身體,您可是咱們的主心骨,萬萬不能有任何差池!”
長孫無忌剛剛喝了湯藥,放下藥碗,嗟歎道:“事不可爲,應當機立斷,否則局勢徹底糜爛,吾将成爲關隴之罪人矣。答允東宮一切條件,關隴隻保留三省之一、六部之二,關隴子弟可與天下學子一般擁有參加科舉考試之資格。隻要東宮答允,可立即簽署契約文書,并解散關隴門閥名下所有私軍,且承諾自今而後,關隴再無豢養之私軍死士!”
他亦是一代人傑,對于局勢之洞察非常人能及,僅從金光門外的一把大火,便意識到關隴士氣已洩,形勢逆轉,若不能壯士斷腕、及早認輸,遲早走入絕路,再想棄子認輸,已是不能。
宇文士及與令狐德棻、賀蘭淹都吓了一跳,愕然看着長孫無忌,有些無法接受這等陡然之變化。
雖然都知道雨師壇外的糧秣一旦焚燒一空,十餘萬大軍勢必士氣潰散,但各家門閥傾盡家資勉力支持些時日倒也不難。和談是肯定要和談的,但此等局勢之下與東宮和談,等同于卑躬屈膝,一切條件任憑東宮索取,解散各家私軍、并且承諾從此絕無豢養之私軍死士更是抽調了各家的脊梁骨——無兵在手,生死榮辱豈非皆決于朝廷、決于皇帝?
這可是關隴門閥最不能接受之條件……
賀蘭淹神情激動,上前一步,大聲道:“趙國公,萬萬不可!吾家尚有糧秣數萬石,可盡數捐出,助成大事!”
他腦子不糊塗,知道這個時候與東宮和談,東宮的條件必然苛刻,種種限制将如同絞索一般死死勒在關隴門閥的脖子上。而關隴内部對于這些條件絕無可能施行平均分配之原則,最終承擔這些條件的,将會是諸如賀蘭家這等實力虛弱之流,而執掌和談大權的宇文家、身爲關隴領袖的長孫家,甚至根基深厚的獨孤家、令狐家,所受到的限制、損失,将會最小。
沒有誰是真正的公正無私,在可以預見的巨大損失面前,轉嫁損失乃是必然……
可對于長孫、宇文、獨孤這些底蘊深厚的大門閥來說,承受損失之能力比之賀蘭家強出十倍不止,對于他們來說傷筋動骨的損失,放在賀蘭家就有可能是滅頂之災。
想要讓這些大門閥處事公平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爲了避免賀蘭家承擔不可承受之損失,隻能希望長孫無忌改變主意,死戰到底。
誰都怕死,我死了你們活着怎麽行?
但若是大家一起死,倒是勉爲其難的可以接受……
長孫無忌焉能不知賀蘭淹的心思?不過此刻局勢緊迫,心頭萬丈雄心都随着雨師壇沖天大火化作飛灰,也并未對賀蘭淹表達出任何不滿,溫言道:“非是吾自斷手腳,實在是不得不如此。十餘萬石糧秣被焚燒一空,這場仗已經必敗無疑,軍心士氣即将徹底崩潰。或許吾等門閥奮起餘力尚可一戰,也能搏一個玉石俱焚,但别忘了潼關那邊還有一個按兵不動、如狼似虎的李勣!”
之前李勣傾向不明,甚至有暗中鼓舞關隴開拓進取之意,但很顯然其心中别有算計。然而此時此刻,無論李勣如何謀算,當關隴軍隊的糧秣被焚燒一空,敗局已定,長安局勢趨于明朗的情況下,也必将徹底倒向占盡優勢的東宮,對關隴門閥落井下石、斬盡殺絕。
到那個時候,關隴門閥将會墜入萬劫不複之深淵,什麽血脈傳承,什麽門庭承繼,都将在金戈鐵馬之中化作一片廢墟。
他相信賀蘭淹掂量得出其中之輕重。
當然,和談所承受之損失盡可能的分派出去由其他中小門閥擔起大部分,此乃必然之事,絕不會因爲賀蘭淹等人贊成與否而有所改變,乃是不可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