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乃是關隴軍隊囤積重兵之所在,不僅在于威懾城北的玄武門,更在于護衛城内的布政、延壽、西市等裏坊,畢竟如今關隴門閥盡皆坐鎮延壽坊指揮作戰,使之成爲前線指揮之樞紐,一旦被東宮軍隊突襲,将會損失慘重,甚至徹底颠覆戰局。
金光門外,旌旗招展,營帳連綿十餘裏,數萬兵卒屯駐于城外,雖然軍械各種各樣、軍服雜亂不一,但軍容也算是鼎盛,此刻盡皆列陣以待,殺氣嚴霜。
昨日半夜,死守太極宮的東宮六率大規模調動換防,又從城外玄武門征調一支右屯衛入宮,黎明時分發動了聲勢浩大的反擊。關隴軍隊一度猝不及防,被徹底趕出太極宮,隻不過長孫無忌當機立斷,從城外調集大量軍隊增援,又将東宮六率死死壓制。
一場規模盛大的戰鬥正在太極宮内如火如荼的進行,雙方自黎明開戰,眼下接近晌午,屍橫枕籍、傷亡無數。
屯駐于長安城周邊的關隴軍隊盡皆接到命令,要求各部嚴陣以待,随時聽候凋零進入長安城,增援太極宮。
關隴兵卒卻怨聲載道。
軍令自是不敢違背,但心裏充滿對于這場戰争的厭煩卻是不争之事實。對于普通青壯來說,當兵打仗的目的是爲了給家中減免賦稅,真正能夠得到功勳的又有幾個平民?所以敷衍心态極爲嚴重。
況且眼下接近春耕,戰事卻非但綿延不止,反而愈演愈烈,一旦耽擱農時,導緻無法耕種、田地絕收,便是減免再多的賦稅又能如何?一家老小怕是都要凍餓而死。
尤其是越來越多的兵卒投入到戰鬥當中,也就意味着傷亡數字不斷擴大,東宮六率的頑強與剽悍遠遠超出關隴上下之預計,無數人命填在皇城之内,一寸土地一寸血的攻陷了皇城,如今又要拿人命往太極宮裏填。
爲了家主之榮耀,卻要普普通通的青壯将性命輕易的丢在這座恢弘雄壯的城池之内,甚至搞不好會背負“叛軍”之惡名,誰甘心?
不可遏制的厭戰情緒如野草一般在關隴兵卒心中猛長,使得政治軍隊都處于一衆士氣動蕩、軍心渙散之中。關隴各家正是基于此點,才不得不冒着與長孫無忌翻臉的危險強行推動和談,力求将戰争結束于談判桌上。
……
長安城内血戰連連、鏖戰不休,城外無論關隴軍隊亦或是右屯衛盡皆枕戈待旦,随時做好戰鬥準備。
金光門外三十裏,一處地勢略高的丘塬之上,陡然飄揚起一面“房”字大旗,旗下是奔弛而來的千餘精騎,鐵蹄铮铮、氣勢雄渾。自金光門外的關隴軍隊陣中望去,正好見到落日餘晖之下,這一支鐵騎昂首巍立于丘塬之上,輝煌的餘晖傾灑下來,将所有的兵卒都鍍上一層金光,神威凜然有若天兵降臨。
這樣一支陡然出現的軍隊,頓時使得關隴軍隊一片喧嘩,驚疑不定。
關隴将領急忙派遣校尉安撫兵卒,同時欲讓斥候前去偵查一番,看看這支騎兵的來曆……
“咦,看那旗幟,莫不是一個‘房’字?”
“難不成是房俊回來了?”
房姓并不多見,朝中擔任武将的更是絕無僅有,有眼見的将領一眼便見到丘塬之上那一杆飄搖舞動的大旗上,那一個鬥大的“房”字,統兵武将之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不能吧?聽說趙國公已經将家中所有騎兵盡皆派出,分兩撥前往商於古道,誓要将房俊斬殺于其中,這厮居然還能全須全尾的活着回來?”
有知悉内情的将領驚詫不已。
據說房俊隻是率領三百親兵由商於古道前往洛陽,意欲說服英國公李績投靠東宮,且在半路之上突襲殺害了長孫安業,導緻趙國公悲怮不已、勃然大怒,悍然派出數千長孫家鐵騎前往截殺。
數千對三百,又是商於古道那等崎岖狹窄之地域……
怎麽可能還活着回來?
将領們驚疑不定,卻也不敢大意,畢竟“人的名樹的影”,房俊實在是“兇名卓著”,不知多少關隴子弟陣亡于其刀下,趕緊一邊派人入城前往延壽坊向長孫無忌回禀,一邊集結一支數千人的騎兵部隊,試探着向丘塬之上包抄而去。
……
丘塬之上,房俊于李君羨策騎并肩而立,遙望着金光門下那延綿無盡的軍營,以及整齊列陣嚴陣以待的兵卒。
後者苦笑道:“何必如此?既然已經返回長安,自去玄武門入宮便是,何苦非得親臨此地,讓叛軍兵卒一窺越國公之真容?”
這分明就是耀武揚威!
長孫無忌你不是接連派了兩撥人馬來截殺我嗎?瞧瞧吧,你們長孫家那些個蝦兵蟹将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丢盔棄甲,然後老子還全須全尾的站在這裏,就問你氣不氣……
簡直就是小孩子脾氣。
房俊目光自叛軍陣列掠過,面色凝重,不接李君羨的話,沉聲道:“東宮六率意欲發動大規模的反攻,來重創叛軍将關隴拉到談判桌上……然而你看看眼前這些關隴軍隊,陣列森嚴枕戈待旦,盡皆做好随時進入長安城增援之準備,可見長孫無忌對于東宮之戰略了如指掌,早早便定下了應對之策。此番反擊,非但很難見到成效,甚至有可能被叛軍沉寂偷襲。”
李君羨臉色也沉重起來,他亦是知兵之人,自然明白眼前這些關隴軍隊所表現出來的枕戈待旦意味着什麽。
擔憂道:“長孫無忌老謀深算,若是當真早有預備,東宮這回怕是要吃一個大虧。”
他離開長安奔赴商於古道之時,還曾滿心澎湃等着回來之時慶功一番,畢竟若是東宮六率于僵持之際出其不意予以反攻,很可能導緻叛軍的一場大潰敗。然而隻看眼下關隴軍隊早有準備的架勢,便知道勝利已經不可能。
房俊冷笑一聲:“長孫無忌固然老奸巨猾,可那隻是于朝政之上手腕強硬,當真論起兵法謀略,他算哪顆蔥?之所以這般料敵機先、預作準備,不過是因爲東宮之内有其眼線内應而已。”
李君羨愕然:“眼線内應?越國公是指誰?”
房俊道:“誰提議調集軍隊反攻叛軍,緻使大好局面一朝崩潰,無數兵卒毫無意義的殁于戰陣,誰就是眼線内應!”
李君羨顯示一愣,旋即吓了一跳,忙道:“越國公這話可不能亂說!此次反攻,乃是太子殿下定下的策略,衛公也予以允許!”
此次反攻,倡議之人乃是蕭瑀,且不論蕭瑀之本心如何,一旦當真緻使東宮六率遭受重挫,那麽蕭瑀難辭其咎。
這個當口,如果房俊一口咬定蕭瑀“别有居心”,甚至“故意爲之”,其本意就是要将東宮六率推到叛軍的刀口之下,遭受一場重創……以房俊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隻怕就将掀起一場狂風暴雨,即便是蕭瑀也未必承受得住。
就算承受得住,以蕭瑀爲首的文官系統也将遭受巨大打擊,權力進一步被壓縮,甚至自今而後再也不能于軍事之上有隻字片言之建議。
這後果可實在是太過嚴重,恐怕要導緻東宮權力結構的坍塌……
房俊冷哼一聲,握了握腰間橫刀的刀柄,眼睛看着丘塬之下排隊而出、逐漸接近的叛軍騎兵,道:“大唐立國,固然順應民意、天命所歸,但朝堂之上那些出将入相的大佬們功不可沒,正是因爲有這些人的存在,方才一舉定鼎大唐之根基,從而橫掃六和、一統天下。”
他松開握刀的手,将背上火槍取下,從容不迫的裝填彈丸,而後短槍瞄準。
口中續道:“然而總有一些欺世盜名之輩,憑借昔日之功勳,意圖以文官之身染指軍事,沒那份能耐還恬不知恥。當下局勢緊迫,動辄有傾覆之禍,與平素治國極爲不同,就應當收攏文官之權力,令軍隊掌控全局,隻要東宮所屬之軍隊竭盡全力、悍不畏死,定能擊潰叛軍、撥亂反正!”
“正”字吐出,勾動扳機,“砰”的一聲槍響,丘塬之下沖在最前的一個敵騎應聲墜落馬背。
收好火槍,房俊調轉馬頭,策馬疾馳,帶着親兵從丘塬的另一側馳下,浩浩蕩蕩直奔玄武門。
落日餘晖之下,巍峨的長安城仿若天界雄城,散發着無與倫比的恢弘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