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心中悲痛難抑,眼圈泛紅。
書院學子很少有關隴子弟,故而即便是江南士族、山東世家子弟也都是在朝中遭受打壓的對象,進入書院之後再是高傲也得夾着尾巴做人,因此與書院中的寒門學子亦是相處融洽,交情不錯。
經由鑄造局一戰,這些學子并肩作戰、誓同生死,感情更是得到升華,此刻想到那些同窗或許已然葬身鑄造局内,忍不住悲從中來。
房俊面色黯然,長歎一聲。
當日鑄造局被庫房火藥夷爲平地,凡是身入鑄造局範圍之内者,生還者寥寥無幾,故而當時到底是誰引爆庫房火藥、以何等方式引爆,自然不得而知。雖然事後曾有關隴軍隊追逐學子進入終南山之消息,但一直難辨真假,書院學子究竟是生是死,縱有生還者又有幾人,完全無人知曉。
拍了拍辛茂将的肩膀,溫言道:“這些時日受苦了,帶着學子們在營中暫且住下,好生休整一番。此番兵變想來短時間内不會結束,尚有連番惡戰等着,養好了身體,雖本帥殺敵立功,給自己拼出一個未來!”
事實上,隻要東宮最終獲勝,書院學子有一個算一個,隻能活下來都必然受到李承乾重用。對于李承乾來說,這些遵從诏令死守鑄造局的學子便是他最爲忠誠的擁趸,曆經生死考驗,豈能不将其作爲自己的班底加以培養?
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李二陛下還活着,書院學子自然皆是“天子門生”,進入仕途便高人一等,升官進爵青雲直上。若李二陛下駕崩,書院學子便是李承乾的“潛邸之臣”,有從龍之功,同樣倍受重用。
如果東宮最終覆亡,關隴得勢,這些學子則必将受到嚴酷之打壓,終生無望仕途亦是極有可能。
不僅僅在于此刻書院學子盡皆站在朝廷正朔這邊,更因爲這些學子的出身、立場幾乎全部與關隴格格不入,天然站在對立兩邊,即便沒有鑄造局之戰亦是如此結局……
辛茂将颔首,紅着眼眶,努力将眼淚抑制,悶聲道:“越國公放心,吾等書院學子誓同生死,隻要還有一個活着,亦将勇猛殺敵,以叛軍之頭顱鮮血祭奠戰死的同窗袍澤,若退一步,人神共棄之!”
房俊贊道:“吾當初籌建書院,目的是爲帝國培養新式人才,能夠教授汝等忠貞勇烈之學子,乃是吾畢生之榮耀!每一個書院學子,無論是生是死,吾皆以之爲榮!”
軍人也好,政客也罷,隻要是領導國家前進的那個階級,總歸是要以家國情懷爲重,這個國家才能向着輝煌的前路奔弛。否則人人皆言私利,甚至公器私用、以權謀私,則國将不國,衰亡之日不遠。
所幸,書院教授的學子能夠站在國家大義這一邊,漠視生死,以實際行動向天下人宣示其對于國家的忠誠。
這不是愚忠,而是能夠看透局勢背後的真相,願意以自己的生命去維系國家利益、大義正朔……
……
親自将辛茂将送出去,房俊返回中軍帳,負手站在牆壁輿圖之前,目光仔細觀察當下局勢以及雙方兵力部署。
良久,他将王方翼招入,下令道:“速速去查明軍中尚有多少火炮耐用,炮彈存餘多少。”
“喏!”
王方翼得令,旋即轉身而出。
房俊依舊站在輿圖之前,仔仔細細的觀察敵我兵力部署,而後腦中逐一推演……
良久,王方翼返回,程務挺與其一同進入大帳,先向房俊施禮,而後程務挺道:“連番大戰,軍中火炮磨損嚴重,隻能由工匠進行簡單維護,可用者之餘三十餘門,各式炮彈倒是還有一千多枚。經由工匠估測,三十餘門火炮大抵可以發射五百枚炮彈左右,便将全部報廢。”
房俊婆娑着下巴,緩緩道:“你們說,若是炮擊長孫嘉慶部,是否可以引發其混亂,而後趁勢攻占其營地,将龍首原整個置于掌控之下?”
程務挺楞了一下,忙道:“大帥,凡事還應小心爲上,是否能夠攻占龍首原暫且不論,但若有行動,還應請示太子殿下。”
當下,東宮看似處處受制,故而導緻上下一心、一緻對外,但内部之分歧卻并未消散。房俊麾下右屯衛四萬餘人,加上安西軍精銳萬餘、吐蕃胡騎萬餘,屯駐于玄武門外的總兵力達到六萬餘衆,比之東宮六率強悍許多。
房俊引兵于外,且“幹弱枝強”,縱然太子殿下對于房俊無比信任,可一旦自作主張發動大規模戰事,其餘東宮屬臣會怎麽想?這會嚴重削弱他們的地位,更何況眼下東宮名義上的軍事統帥乃是李靖……
但即便事實如此,若非程務挺這樣的絕對心腹,也斷然不敢在這個時候說出這樣的話語,明顯有挑撥離間之嫌疑。
房俊倒是早有這方面的考量,随意擺擺手,道:“衛公之前已經明确表态,城外戰事如何安排,由吾做主即可,隻是在涉及到全盤戰略隻是,需要事先溝通,兩相調和。是否炮擊長孫嘉慶部,毋須在意宮内的意見,眼下一切之前提,便是能夠擊潰叛軍、扶保東宮,餘者皆不必擔憂。”
局勢到了眼下這等地步,堪稱十萬火急,随意一個變動都有可能引發全局震蕩,進而成爲勝敗之轉折,哪裏還能顧忌那麽許多?若事事都要顧及東宮屬官的感受與看法,那這仗也就别打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不必在意東宮屬官是否樂意。
以他今時今日之地位與權勢,即便衛國公李靖都要暫避其鋒,更遑論他人?
有些時候一味的妥協、顧全大局,并不能讓别人對于産生尊重,反而予以輕視,認爲你不敢擔當大任,顧忌太多。相反,恰當的時候胡鬧一番展示自己的強硬,反而讓别人心生顧忌,投鼠忌器。
敲山震虎,實屬必要。
程務挺亦是世家子弟,對于官場傾軋、勾心鬥角再是熟悉不過,聽聞房俊之言,便明白其意,心中登時一驚:“東宮之中……有人針對大帥?”
房俊搖搖頭,沉聲道:“暫且未露端倪,但人心如此,實屬尋常,所以要未雨綢缪,不能等到那些人肆無忌憚的開始争權奪利之時再予以反擊,那會耽擱大事。”
東宮之内湧動的潛流,他又豈能毫無所覺?
隻不過眼下叛軍強勢,那些人不得不緊靠着東宮齊心協力,因爲唯有東宮獲勝才能保證他們的利益,一旦關隴得勢,他們将再度回到貞觀初年被嚴厲打壓的年代,朝堂之上的利益被一掃而空。
然而待到東宮确定優勢,那些人便會迫不及待的站出來,對各種利益伸出貪婪的雙手,導緻東宮内部形成分裂,一盤散沙……
說到底,門閥氏族之特質便是公器私用、攫取利益,無論是誰身處于門閥之中,都會被這種特質所裹挾,意欲脫身亦不可得。強大的底蘊、勢力,配以對于利益去窮盡的追逐,使得門閥的終點便是占據朝堂,攫取天下利益,視黎庶萬民如牲畜。
即便是最爲公平的取士方式“科舉”,實則也終将被門閥所壟斷,那些日夜耕讀的寒門學子,如何與家境優渥、資源豐富的世家子弟相争?
起跑線上就已經輸掉了……
要不說黃巢與朱溫這兩個魔星斬斷了大唐的脊梁骨,使得盛唐一去不複返,卻也對于華夏社會的進步有一定的意義,那便是對門閥展開瘋狂屠戮,直至将無數傳承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門閥大族斬盡殺絕。
“華軒繡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内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一位門閥子弟懷着悲憤之心情寫下這首《秦婦吟》,盡顯當年大唐與門閥一齊隕落之悲歌。
這位門閥子弟便是京兆韋氏子弟韋莊,出自京兆韋氏東眷房,亦即韋慶嗣這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