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解釋簡直蒼白,淵蓋蘇文既然一直掌握着長孫沖的一舉一動,且事先在七星門伏下重兵,又豈能任由長孫沖陣亡于亂軍之中?無論将其明正典刑用來提振士氣,亦或是留下性命另作它途,都大有用處,斷不會使其喪生于亂軍之中。
然而李績卻颔首,沒有絲毫質疑,歎道:“料想必是如此了,令郎雖然未能完成開放七星門之功勳,但爲了帝國之勝利抛頭顱灑熱血,亦算是精忠報國。青史之上亦當有其事迹以供後世瞻仰,趙國公節哀順變。”
長孫無忌默然,眼神閃爍的看着李績,他覺得有些不對勁。
兩人又聊了一陣,就當下占據交換了一些意見。李績雖然承擔起指揮軍隊攻城之重任,卻并非獨斷專行之人,也聽得進去意見。
隻是其本身便是帝國碩果僅存的幾位當世名帥之一,用兵如神韬略如海,若連他都不能順利攻陷平穰城,長孫無忌又能拿出什麽意見呢?
衆所周知,長孫無忌更長于戰略謀劃,排兵布陣不如李靖、李績、李孝恭,内政修爲不及杜如晦、房玄齡……
及至李績告辭離去,長孫無忌一個人坐在那裏,目光陰沉閃爍。
今日李績之言行舉止,極不尋常,期間各種似有若無的試探、排斥、提防,令長孫無忌感覺到一種濃重的危機。
尤其是忽然将話題跳躍至長孫沖身上,更是令人意外。
難道是平穰城内還有李績的細作,并且從大莫離支府内探聽到關于長孫沖的消息,知道長孫沖已然平安離開平穰城,并且返回長安?
仔細思之,又不大像。
若李績當真知曉長孫沖之事,首要便是通知東宮那邊,謹防長孫沖返回關中策劃兵變,卻不應在自己面前試探,否則豈不是打草驚蛇?
長孫無忌自诩謀略出衆,卻從來都不敢小觑李績的鬥争智慧。
這人平素看似低調,似乎無欲無求,即便坐在這宰輔之首的位置上亦是李二陛下勒令其擔任,頗有幾分勉爲其難,但誰若是當真從表面上這些便相信李績乃是“持正君子,光風霁月”,那就大錯特錯。
論陰險,杜如晦、房玄齡之輩,遠遜于李績……
聰明人辦事,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從來不會有無意義之言行舉止,若是以爲李績隻是無心之言,那麽必将大禍臨頭。
可這厮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是在試探,還是警告?
長孫無忌摸不準。
眼下的情況,也不容許他去猜測,一點猜錯,後果是他以及身後的長孫家乃至于整個關隴門閥都無法去承受的。
最穩妥的做法,自然是加快自己的謀劃,隻要盡快将大事辦成,那麽李績任何用意都無足輕重。
隻是自己想要邁出這一步,何止是千難萬難?
道德、情感、利弊、風險……種種因素盤根錯節,任何人都很難果敢決斷。需知道,這一步踏出,就将再無任何回圜之餘地,成王敗寇,便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然而時局如此,将他一步一步逼到眼下這種境地,他又能有什麽選擇之餘地呢?
……
李績自偏帳走出,駐足帳門外,擡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鵝毛也似的雪花漫天飛舞,寒氣凍徹骨髓。
心情卻比這天氣愈加沉重。
長孫無忌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他一言一行皆有用意,而他又豈能不了解長孫無忌的性子呢?隻看長孫無忌顧左右而言其它,便知長孫沖之生死必然另有隐情。
而這也并不難猜,以長孫沖犯下的罪行,淵蓋蘇文就算殺他一百次也有足夠的理由,斷無幸存之理。而若是長孫沖能夠存活下來,那麽理由卻隻有一個,那便是長孫沖已然徹底投降淵蓋蘇文,并且以唐軍的某種秘密去換取生存之機會,賣國求存。
當然,也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李績卻連想都不敢去想,因爲那後果實在是太過嚴重,足以導緻帝國崩頹、社稷傾覆……
然而就算他不去想,難道事情就不會發生麽?
李績心情沉重,長長歎息一聲,轉身邁步,又回到中軍大帳。
*****
深夜。
諸遂良來到長孫無忌營帳之内,便見到昏暗的營帳内放着幾個箱籠,奴仆正将衣物放入箱籠之中,長孫無忌則坐在一側的椅子上喝着茶水,見他進來,便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入座。
諸遂良躬身施禮之後,上前幾步坐在長孫無忌下首,這才瞅見長孫無忌已然換了一身黑色的緊身衣,發髻闆闆整整,腳上穿了一雙鹿皮棉靴,一副即将遠行的裝束。
心下不由得一緊,面上神情也有些惶恐……
長孫無忌察言觀色,哂然一笑:“怎麽,登善害怕了?”
諸遂良抿着嘴唇,面色僵硬。
“呵呵,”
長孫無忌輕笑一聲,放下茶杯,輕聲道:“登善将來之處境,未來之利弊,吾已多番分說,不再贅述。大丈夫立于天地間,自當追逐權勢,方能彰顯能力、青史垂名。遇事猶猶豫豫,沒有破釜沉舟之魄力,又豈能破局而出,将局勢掌握于股掌之間,一手締造風雲?事到臨頭,若是仍未下定決心,将會壞了大事。”
諸遂良強要擠出一個笑容,以顯示自己還是有幾分魄力的,結果卻隻是嘴角抽動一下,面容有些扭曲……
使勁兒揉了揉臉,他頹然歎氣道:“以往很是豔羨趙國公以及貞觀朝的那些個勳貴,總以爲你們亦不過是适逢其會,方才能夠創下諾大的功勳,時勢造英雄而已,吾頗多不服。然而時至今日,才明白做事情不難,難的是做事之前下定決心的那一刻。”
長孫無忌默然片刻,輕歎一聲,唏噓道:“吾又何曾願意走出這一步?隻是吾輩依靠家族之力走至今時今日之身份地位,早已隻能進、不能退,退一步,身後的家族便将萬劫不複。人活一世,身不由主啊……”
諸遂良默然不語。
長孫無忌淡淡的瞅了他一眼,向身後侍立的老仆招招手,那老奴上前,将一個三寸見方的錦盒放在諸遂良面前的茶幾上。
諸遂良整個人卻好似随着錦盒放在茶幾上的一刹那都顫了一下,一張清癯的面容蒼白無血色,嘴唇都在微微發抖……
長孫無忌心底不屑。
之前,房俊曾對荊王李元景有兩句評語,說是“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而眼前的諸遂良卻是連李元景也頗多不如,利益當前,他卻是連命也舍不得拿去冒險。
凡事欲求回報,先要付出,總不能既不敢冒險又不肯拼命,天大的餡餅便能直接從天而降砸在你頭上吧?
事到如今,他不願多說,因爲他知道諸遂良沒得選。
“今夜三更之後,吾便離開軍營,返回長安,主持大事。此間之事,就拜托登善了。眼下時局對你我殊爲不利,能否反敗爲勝,甚至更進一步,隻看登善如何抉擇。你我相交一場,若你認爲此舉不妥,那就去告發,吾死而無憾。”
長孫無忌言罷,端起茶杯送客。
諸遂良嘴唇蠕動幾下,想要說些什麽卻終究未能出口,眼神落在面前的錦盒上。
良久,方才伸出顫抖的雙手,捧起錦盒,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待到諸遂良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長孫無忌方才放下茶杯,吐出一口氣。别看他剛才說的輕巧,實則心裏也很是緊張,畢竟他讓諸遂良去做的事堪稱捅破天,一旦失敗便是萬劫不複,萬一諸遂良臨時變卦,反而将他給抖落出去,那就萬事皆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