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公主這才微微颔首,蓮步輕移,風姿綽約卻又氣質傲然的步入正堂。
周圍京兆府官吏、衙役在兩人交鋒之時大氣兒都不敢喘,唯恐惹禍上身,待到馬周陪同高陽公主進了正堂,這才齊齊吐出一口氣,互視一眼,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以往房家最爲耀眼的自然是房俊,功勳赫赫位高爵顯,又深得陛下之信賴、太子之倚重,權柄赫赫天下側目。而身爲大唐公主的高陽殿下,卻一直存在感很低。
然而現在大家才明白,即便再低的存在感,大唐公主依舊是大唐公主,尤其是聽聞尚未出嫁之時,這位殿下便很是嚣張跋扈,如今爲人妻爲人母,修身養性,卻也不曾将當年的銳氣磨平了。
隻看即便是在陛下面前都敢據理力争的馬周亦要點頭哈腰陪着小心,便可知高陽公主之難纏。
高陽公主尚且如此,若是等到房二回來……
呵,那簡直不敢想,長孫家這回當真是吃了豬油迷了心。
……
正堂内,武媚娘正襟危坐在一張椅子上,俏臉繃得緊緊的,看上去鎮定自若,實則袖子裏的纖手已經緊緊攥在一起。
再是聰慧伶俐、大氣英明,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未至花信的婦人,尚未曾經曆過那等陰謀詭計、生死權變,陡然遭遇綁架之事,難免心有餘悸。
當時若是萬一給長孫溫掠去長孫家,那麽她武媚娘一生清譽盡毀,即便事後房俊必然當作沒事人一樣不會計較,可她自己心中豈能過得去?
女子三從四德,說到底貞潔第一。
一旦身入長孫家,誰還會相信她的清白?積羽沉舟,群輕折軸。衆口铄金,積毀銷骨,一個女人名節不在,還有何顔面繼續留在郎君身邊?
對郎君的愛戀越深,就越是不能任憑外頭的冷言冷語诋毀郎君之名譽,到那時,武媚娘也唯有自絕之一途,來維護郎君之名譽……
故而,她此刻心中又是後怕,又是憤怒。
一張俏臉看似冷若冰霜,實則一雙眸子裏已然快要噴出火來,恨不能将站在堂上的長孫溫燒成灰燼,再丢進陰溝裏喂那些蛇蟲鼠蟻……
坐在對面的晉王李治則優哉遊哉的喝着茶水,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目光從未曾離開過武媚娘身上片刻。
晶瑩雪白的肌膚,閉月羞花的容顔,豐潤窈窕的身姿,即便是冷着臉生着氣也難以遮掩的那一股妩媚風韻……
啧啧啧,真真是暴殄天物也!
此女渾身上下幾乎每一點都極爲契合他的審美,卻偏偏早早的成爲房俊的侍妾……
李治越看越喜歡,越看越郁悶。
隻可惜張籍尚未出聲,房俊這個“搬運工”亦未曾顧及這個韓愈的大弟子,否則李治這會兒就可以嗟歎一聲,然後吟誦一番“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恨不相逢未嫁時呐!
長孫溫雖然站着,卻并未有多少倉惶恐懼之色,隻是束手而立,完全不似一個剛剛坐下那等當街強掠女子、意欲淩虐重臣女眷那等膽大包天之賊子,倒更像是一副“我已任命,愛咋咋地”的桀骜……
高陽公主踏足堂内,武媚娘立即起身,叫了一聲:“殿下……”
旋即便紅了眼圈兒,心中委屈,自己這一遭實在是無妄之災,還險些落入絕境。
高陽公主快步上前,握住武媚娘雙手,柔聲道:“本宮在這裏,毋須害怕,今日若是不給咱們一個交待,就算是捅到天上去也絕不罷休!”
嘴裏說着,手上狠狠的掐了武媚娘的虎口一下。
武媚娘登時會意,也不用怎麽醞釀,眼淚立馬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噼裏啪啦掉下來,嗚咽出聲。
高陽公主拍拍她的肩頭,貌似安慰,實則心中甚爲欣慰。
果真有天賦……
然後便怒目而視長孫溫,嬌聲叱道:“簡直無法無天!堂堂長孫家子弟,居然坐下這等猖獗之事,到底是不将國法律例放在眼中,亦或是當我們房家都是死人?無論今日之事如何處置,異日本宮都要去趙國公面前問一問,這天下是李唐的天下,還是他長孫家的天下?”
長孫溫這會兒感受到了巨大壓力,知道高陽公主也不是柔軟随和的性子,這位尚未出嫁之時便調皮胡鬧、桀骜不馴,再加上武媚娘更是個潑辣心黑的,這兩人說不得真敢跑去父親面上,當衆揪胡子撓上幾下……
他誠惶誠恐,忙辯解道:“殿下息怒,此事隻是誤會而已,臣下并不曾劫掠武娘子,隻是那些腳夫苦力鼓噪不休,這才引起誤會……”
“嗚嗚嗚。”
武媚娘已經摟着高陽公主的肩膀嘤嘤哭泣,抽抽噎噎道:“殿下,妾身若是被掠去别人府中,爲保清白隻能一死了之,差一點就見不到殿下了,嗚嗚……”
長孫溫:“……”
得咧,在這兩個女人面前,自己就算是舌綻蓮花,也辯解不得,乖乖的認罪吧。
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縱然認罪也無妨,總不能爲了這麽點事兒一刀斬了自己吧……
一旁的李治看着武媚娘哭得抽抽噎噎、梨花帶雨,這個心疼啊,忍不住怒叱道:“真真是膽大妄爲!趙國公家教甚嚴,怎地就教出你這麽一個混賬來?無論你有什麽心思有什麽想法,自去尋房家男人便是,與一個女子過不去,你還要不要臉?呸!”
長孫溫:“……”
不是,微臣又沒有動您的侍妾,晉王殿下您這麽激動作甚?你也不過是适逢其會而已,不想着如何将自己摘幹淨了,反而譴責起我做得對不對,簡直莫名其妙。
高陽公主這才将武媚娘輕輕推開,沖着李治萬福施禮:“見過晉王殿下。”
李治不敢托大,也趕緊起身,還禮道:“高陽姐姐毋須多禮,今日之事,本王實在是适逢其會,亦可說是無妄之災,還望高陽姐姐……”
話說一般,卻已經被冷着臉的高陽公主打斷,淡然道:“殿下多慮了,事情之真相如何,毋須吾等勞心揣測,自有京兆府秉公直斷。”
李治隻能陪着笑,很是尴尬。
因爲自己有争儲奪嫡之心,導緻一衆兄弟姊妹紛紛與自己劃清界限,有的愈發親近,但更多的卻是這種無形的疏遠,這令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卻并未有責怪之心。
他知道兄弟姊妹們并非是反對他争儲,而是覺得一旦儲位不穩,皇子公主之間勢必因利益而發起沖突,往昔的手足情份盡皆不在,難免兄弟阋牆……
在李治看來,眼下大家之反應實乃尋常,将來若是自己争儲成功,必然不會介懷今日之疏遠,固然不至于一視同仁,卻也盡可能的全了兄弟手足之義。
馬周随後走進堂中,直接坐到主位書案之後,而後京兆府一幹官吏、文書盡皆升堂。
輕輕敲了一下書案上的驚堂木,正欲說話,卻見到高陽公主依舊站着,連忙道:“來人,快給高陽殿下搬把椅子,沏一壺好茶。”
他與房俊親厚,高陽更是當朝公主,故而今日過堂全無平素恭謹嚴肅的模樣,顯得和藹很多。
官場亦有人情世故,倒是不怕這一點被禦史彈劾……
待到椅子搬上來,又有書吏奉上香茗,高陽公主這才沖着馬周颔首緻謝,就在武媚娘身邊坐了下去。
馬周輕咳一聲,敲了下驚堂木,對長孫溫問道:“今日之事,究竟如何過程,由你先說。不過本官警告你,當時目擊者衆,本官不會聽信你一面之詞,事後定會摸查走訪,若發現你供詞之中有矯言欺騙之語,定将嚴懲不怠!”
長孫溫倒也光棍兒,正如馬周所言,今日之事目擊者太多,根本不可能信口胡謅,否則人家稍作排查即刻一清二楚,撒謊完全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