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分别落座,阿史那賀魯的目光卻一直在長孫漢面上打轉,笑容也愈發深邃,意味難明。
旁人或許不知道長孫漢曾做下何等好事,與阿拉伯人素來往來緊密,更在大馬士革安插了不少細作的突厥人豈能不知阿拉伯人内部的動靜?他是真真沒想到,那個将阿拉伯人引入唐軍伏擊圈,被薛仁貴一場大水淹死無數的唐人“英雄”,居然沒有死在碎葉城下,反而堂而皇之的出現在這交河城中。
若是被葉齊德知曉害得他一戰便折損了哈裏發最爲倚重的“阿拉之劍”的仇敵在此,怕是會立即撇開薛仁貴,繞過弓月城,不管不顧直撲交河城,誓要将長孫漢抽筋剝皮,大卸八塊……
……
侯莫陳燧見到阿史那賀魯的目光始終在長孫漢身上打轉,自然知道他心裏想寫什麽,開口笑道:“将軍孤騎入城,這份膽魄,實在是吾等欽佩。來來來,飲口熱茶,驅驅寒氣。”
親手将一旁火爐上的茶壺取下,爲阿史那賀魯斟茶。
阿史那賀魯擡手接過,呷了一口,啧啧嘴,贊歎道:“身爲荒原塞北,整日裏與苦寒對抗,便不得不多吃肉食,以壯體魄。可是這肉食吃多了,卻又難免消化不良,腸胃難消、髒器積毒,爲此身死者不計其數。自從有了漢家之茶葉,很是解了草原胡族這些病症,隻是茶葉靡貴,吾等胡族如何購買得起?卻沒想到,這等在草原胡族視爲救命之物的茶葉,被你們唐人玩出花兒來,居然在功效不失之同時,尚能有這般美妙之滋味。啧啧,你們唐人就是會享受。”
論“享受”,漢人是公認的天下第一。
文化繁盛、經濟充裕,自然能夠讓漢人有心思去琢磨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享樂之道,古往今來,最令胡人羨慕嫉妒的就是這個。
身處苦寒之地、每日裏都要與天争命的胡人,哪裏有那個精力、那個條件去琢磨這些?
所以若說打仗的時候胡人不怕漢人,可說起吃喝玩樂享受之道,那漢人必定是确鑿無疑的天下第一。如今西方盛起一個什麽教派,其權勢甚至淩駕與君主之上,連君主的加冕都要受其節制,正發動教徒信衆在西方鼓吹什麽精英階層,認爲他們這些人乃是神之使者,衣食住行都是最高雅、最優越的,其餘人種都是些愚蠢不開化的野蠻人。
阿史那賀魯對此不屑一顧,屁的高雅、優越,吃飯的時候隻會使用刀叉,連筷子都不會使,那也叫高雅?在他看來能否使用筷子那是文明階梯的重要象征,連突厥人貴族都使用筷子,唯有最底層的愚民奴隸才會用刀子直接割肉吃……
這就像野人以樹葉遮體,文明人卻會穿衣服是一個道理,你縱然再是鼓吹得天花亂墜,再是有很多人推崇,可本質上這根本就是兩個文明階梯之間的差異,樹葉再是精美絢爛,那也還是樹葉……
長孫明不知道阿史那賀魯居然思維如此跳躍,笑着接話道:“如今,大唐國内制茶産業飛速發展,雖然最大的茶商依舊是房家,最頂級的茶葉也都由他們家壟斷,但是中小規模的茶商卻數之不盡。眼下絲綢之路上的貿易,茶葉已經占了将近一般,遠遠超過瓷器、絲綢,若是咱們所謀之大事能夠成功,往後這絲路西段必然由将軍所把持,再好的茶葉也有的是。”
胡人喜愛茶葉,是因爲他們常年食肉的身體需要茶葉,這可比作爲奢侈品曾一度成爲天下最大宗貿易的瓷器、絲綢優勢大了太多。
瓷器、絲綢若是價格不合适,大不了不買就是。可在認識到茶葉的好處之後,哪怕是再貴,胡人也得賣。
這才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何止是突厥觊觎?整個西域沒有一個胡族不對此紅着眼睛,因爲相比于西域的茶葉價格,西方以大馬士革貴族爲首的胡人更是将茶葉的價格炒到西域的兩倍以上。
哪裏還是茶葉?
簡直就是黃金……
阿拉伯人何以入侵西域?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因爲長年累月的茶葉、絲綢、瓷器貿易使得大食國内金銀流失慘重,若是再不将絲路占據,使得整條絲路在西域的貿易都掌握其手中,否則用不了幾年,大食國的财富就得被掏空了。
阿史那賀魯挑了挑眉毛,奇道:“難道諸位甘冒奇險,就隻是爲了絲路在玉門關附近這一段?”
無利不起早,阿史那賀魯有些不太明白這些人的想法。
他雖然是武将,卻也非是莽夫,由于深得突厥乙毗射匮可汗之信重,時常接觸汗帳之内的各種機密,對于大唐内部的鬥争也略有所知。這些人雖然鬧得兇,而且根基深厚,但想要謀反根本不可能,李二陛下執掌軍權威望蓋世,且如今手提百萬大軍征伐高句麗,誰若是敢在長安篡位爲皇,隻待李二陛下引兵回援,即刻間化爲齑粉。
可僅僅是絲綢之路東段的利益,就能夠讓這些人冒這麽的風險,甚至不惜與突厥人合作?
長孫明笑道:“吾等此次之目的,非是爲了錢财利益,而是爲了一個人?”
阿史那賀魯略微一想,道:“房俊?”
長孫明颔首,道:“正是,隻要能夠将房俊留在西域,即便付出再大的代價,吾等認爲都是值得的。當然,若是任由房俊脫圍而出,返回長安,那麽此次之所有協議,将會統統作廢。”
三位交河城方面的代表之中,顯然以他爲尊。
他是長孫無忌之伯父長孫無傲的孫子,其母窦胡娘更是高祖李淵之女襄陽公主的女兒,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深受長孫無忌之器重,始終身在西域,搭理長孫家在此之産業。隻是爲人低調謙遜,平素存在感很低,更多時候都在都護府内履行錄事參軍之職責,很多事情事情都交給下面人去辦。
隻不過長孫家的子弟顯然能力不足,前後多次都将事情辦砸,甚至害得長孫濬死在西域,長孫漢作爲内應前往接應阿拉伯人,接過卻中了薛仁貴的計策,害得阿拉伯人第一仗便損失慘重,自己也差點被大水淹死……
他這才不得不親自出面。
阿史那賀魯自然聽過房俊的名字,更對其所作所爲知之甚詳,畢竟覆亡薛延陀、擊潰吐谷渾這等蓋世功績早已傳遍四方。
聞言略作沉吟,搖頭道:“擊潰右屯衛容易,可若是想要将房俊留在西域,難如登天,諸位的誠意還不夠。”
長孫漢一直默不作聲,畢竟碎葉城一戰對他的聲望、信心之打擊實在是太過嚴重,不過此刻見到阿史那賀魯坐地起價,心中不滿,出言道:“區區半支右屯衛,不過兩人之衆,吾等有心算無心,于半路設伏狙殺,根本輕而易舉。将軍若是貪心不足,此事怕是難以達成。”
阿史那賀魯微微一笑,也不氣惱,溫聲道:“長孫公子此言差矣,唐軍之戰力,天下誰人不知?右屯衛固然隻有兩萬餘人,可是于大鬥拔谷一戰,打得數倍于己之強敵丢盔棄甲、狼奔豕突,威震天下。這樣一支當世強軍,豈能簡單以兵員數量去衡量之強弱?若想擊潰右屯衛,狙殺房俊,突厥人所要付出的代價必定慘重,若是沒有一個合适的價格,縱然吾同意,吾家大汗也絕不會同意,還請諸位仔細思量。”
頓了頓,他看着長孫漢道:“況且,誰知道你們這些人當中是否存有奸細,到時候将吾等一起出賣,然後引着吾麾下之大軍一頭鑽進右屯衛的包圍圈,被人家再來一次‘水淹大軍’?吾不得不慎重,這都是潛在之風險。”
長孫漢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