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國公府。
柴哲威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中衣,頭上纏着一條月白色的抹額,面色蠟黃,神情憔悴,坐在寝室之中的椅子上,沖着對面的李元景拱手道:“王爺何必親自過府?不過是偶染風寒而已,過幾日就好。”
心裏卻很是有些惱火。
咱倆之間的牽扯如今已被不少有心人得知,說不得此刻就有“百騎司”的密探緊盯着呢,你這般毫無避嫌的直接來到府上,難道就不怕太子殿下心中狐疑,有所猜測?
真是魯莽啊……
李元景卻對柴哲威的擔憂不以爲然,呷了口茶水,笑道:“三姐在世的時候,與我甚爲親厚,那時候我很是頑劣,常常跟在三姐身後玩耍,時不時的就要被教訓一通。我不怕太子,不怕二哥,連骁勇剽悍的三哥都不怕,唯獨害怕這個姐姐。如今你染病卧床,我前來探視,有何不可?誰又能說出什麽不妥來?”
他口中的“三姐”,自然是平陽公主。
想當年平陽公主雖然身爲女流,但是英姿飒飒,巾帼不讓須眉,長安城内大大小小的纨绔子弟哪一個不是甘心敬服?似李元景那樣跟屁蟲一般跟在身後溜須拍馬的,不在少數。
柴哲威隻能報以苦笑。
他對這位王爺确實有些無奈,說他幹大事而惜身吧,偏偏敢于往自己府上跑,自己可是帶兵大将啊,一個宗室王爺交好統兵大将,意欲何爲?可說他膽大妄爲吧,偏偏又斤斤計較,不肯舍錢帛結交宗室朝臣,隻是一個人躲在王府之中綢缪算計……
當真是不知如何評價。
按理說,柴哲威是不大看得上李元景的,可偏偏這位卻是宗室之中唯一占據名分地位,有可能更進一步的那個人……
李元景見到柴哲威不說話,心裏哂笑。
朝野上下都說自己“幹大事而惜身”,但是與自己相比,柴哲威才是那個不成器的。吐谷渾反叛在即,河西危在旦夕,身爲軍人難道不應當以死報國、守衛國土麽?偏偏這人世受皇恩,但是危急時刻卻踟蹰不前,唯恐敗于吐谷渾鐵騎之下,連裝病的招數都使出來,臉面都不要了……
“朝中如今已然确定,房俊會率領半支右屯衛前往河西鎮守,抵禦吐谷渾,可謂兇險萬分。所以朝野上下一片贊譽,對那厮志氣高遠、無所畏懼的舉止報以極高之贊譽,聲望一時無兩。可以想見,此戰若敗,房俊必然身死軍前,名聲注定彪炳青史,後世景仰。若勝了,那更不必諱言,必是軍方第一人,甚至隐隐有帝國第一名臣之地位。吾輩世受皇恩,卻連一個佞臣都不如,真真是慚愧啊。”
李元景喝着茶,搖頭晃腦,好似唏噓無限。
柴哲威面色鐵青,一聲不吭。
在他想來,此戰必敗無疑,爲何甯死亦要出征呢?大軍固守西部各處關隘,将吐谷渾大軍拒之關外,豈不是比前往河西白白送死強得多?至于西域那等荒涼之地,就算一時丢失又有什麽關系?隻需東征勝利,陛下班師回朝,數十萬大軍西出大震關,頃刻間即刻收複河西諸郡,蕩平西域,又何必眼下打生打死,甯願丢命,亦不願暫時放棄河西諸郡?
根本就是白癡的行爲。
然而就是這等白癡之行爲,卻将他與房俊隔絕成天壤之别。
朝野上下對于房俊的贊譽有多高,對他的诋毀就有多狠!
心中怒極,哼了一聲,咬牙道:“看似骁勇無比,實則以卵擊石,不過是自尋死路而已!吾倒是要看看他如何被吐谷渾鐵騎徹底擊潰,而後倉惶逃回長安!現在那些人捧得他多高,将來就會将他摔得多狠!”
他絕對不認爲房俊能夠戰勝吐谷渾。
右屯衛不足四萬兵力,此番前往河西隻帶去兩萬人馬,而吐谷渾至少會有五萬精銳騎兵。當初房俊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那是因爲薛延陀萬萬沒有料到會有一支唐軍出其不意直插心腹,緻使十餘萬精銳散布在漠北各處,尚未來得及揮師勤王,便被房俊踏破了龍庭牙賬。
而吐谷渾敢在大唐最鼎盛之時反叛,顯然是蓄謀已久,各方面都綢缪妥當,房俊倉促之下前往河西,形勢與當初覆亡薛延陀大相徑庭,甚至截然相反,如何能夠戰而勝之?
至于什麽“以死報國”之類的鬼話,他更是呲之以鼻。
身份地位到了他們這等程度,縱然戰局有失,又哪裏會有性命之憂?隻需逃回長安,縱然削爵罷職,照樣活得有滋有味,過個幾年風頭一過,還不是加官進爵?
李元景哈哈一笑,放下茶杯,老神在在的看着柴哲威道:“房俊出征,右屯衛隻剩下一半,這玄武門可說是盡在谯國公的掌握之下。”
柴哲威先是一愣,旋即吓了一跳,失聲道:“王爺想幹什麽?”
李元景搖頭笑道:“這麽大反應作甚?對于陛下,本王隻有崇敬與欽佩,斷然不敢行那等悖逆之事。不過眼下太子與晉王的儲位之争愈演愈烈,誰掌控玄武門,誰就等于掌控長安鎖鑰,谯國公定會成爲兩方拉攏之對象。隻不過,朝堂上最忌諱便是搖擺不定,有些時候看似左右逢源,實則裏外不是人。谯國公該有自己的志向與抱負,不應随波逐流,毫無主見。”
柴哲威又有些迷糊了。
哪來的左右逢源?人家太子根本就不重視他,甚至恨不得幹脆将他這個左屯衛大将軍的軍職給一撸到底,換上東宮一系的人馬。能夠拉攏他的,唯有晉王李治。
這是讓我支持晉王,協助晉王争儲?
可就算是晉王成功争奪儲位,你荊王殿下又能有什麽好處?
李元景明白柴哲威的疑惑,也不裝神弄鬼,笑了笑,低聲道:“渾水才能摸魚,撥亂才能反正。隻有這長安城亂起來,咱們才能從中攫取利益。否則一切按部就班,何時能輪得到咱們?”
柴哲威恍然。
眼下朝中雖然動蕩,但實際上各方勢力之間已經達到一個平衡。關隴貴族遭受打壓,但是根基深厚,陛下也不可能将其連根拔起,那樣影響太過深遠,會使得朝政陷入混亂。
山東世家與江南士族趁勢而起已是不可避免,隻不過這兩方在朝中根基淺薄,隻能一點一點蠶食關隴貴族讓出來的利益,不敢大動幹戈,否則他們就會成爲下一個被皇帝打壓的對象。
三方勢力,相互牽制又相互忌憚,取得了李二陛下一直謀求的平衡局面。
誰想要在這等狀态之下打破平衡,殊爲不易,且很有可能會遭受集體反彈,成爲衆矢之的。
然而吐谷渾之反叛,卻存在以外力打破朝局平衡的可能。
無論李元景亦或是柴哲威,想要在朝局平穩之時攫取利益,那就要面對眼下既得利益者的反擊,難有勝算不說,稍有不慎甚至能夠招緻滅頂之災。可一旦朝局動蕩,有外力壓迫,那便是渾水摸魚的好機會。
柴哲威想了想,覺得李元景這人雖然性格缺陷太大,但是眼光卻着實不錯,試探着問道:“以王爺之見,應當如何?”
李元景這時候卻玩起了深沉,搖搖頭,笑吟吟道:“非是吾等應當作甚,而是朝局走勢如何,需要吾等作甚!吾等忠君愛國,豈能眼看着局勢糜爛?自有平複亂局、護佑長安之責。”
柴哲威明白了,這位王爺打得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主意,讓晉王領頭去鬧,等到局面糜爛之時,再以正義之名,出面收拾殘局。如此不僅能夠攫取最大之利益,還能名正言順,誰也挑不出錯處。
真真是老奸巨猾啊……
隻不過若想要晉王跳出來搞事情,就必須給于其強力之支持,使其擁有搞事之底氣,否則手中無兵、軍中無人,哪裏有鬧事的膽子?
房俊出征河西,右屯衛隻剩一半,隻要他柴哲威表态支持晉王,就會使得晉王膽氣倍增……
當真是好算計。
隻要晉王入彀,掀起争儲之風波,再有外部壓力,長安勢必亂作一團,動蕩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