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之時固然不如明清兩代禮教昌明、倫理森嚴,但是一個已經開府建牙的成年皇子想要進宮卻依舊規矩重重,需經過無數道的手續方才可以得到同行腰牌,且進宮之後随時随地都要有内侍在一旁監督,稍有行差踏錯,便要遭受責罰。
即便是探望自己的母親亦非易事。
晌午的時候李慎來到太極宮,到了未時末方才得到準許入宮……
内侍總管王德親自過來,引着李慎進了宮門,一邊往韋妃的寝宮走去,一邊笑着說道:“紀王殿下當真孝順,距離上次入宮這才幾天,便又來問候韋妃娘娘,這份心思難能可貴啊。”
皇室子弟富貴堂皇,平素裏各種誘惑非常多,一旦開府建衙便會有各種各樣的新鮮玩意,定力略微不足,便沉溺其中,整日裏流連忘返,哪裏還有心思入宮問候自己的母親?
再者說若非皇帝召見,尋常時候進宮一次需要在宮門前等候兩三個時辰是常有的事兒,也導緻皇子們輕易不願入宮,太麻煩。
似紀王李慎這般三天兩頭進宮,的确很是稀奇。
當然,王德這樣七竅玲珑的人精,說出來的話若僅隻是聽表面的意思,那李慎得有多蠢……
李慎尴尬一笑,順着王德的話風道:“左右閑着無事,父皇又不在京中,便多入宮陪陪母妃,盡一盡孝道。”
明明聽懂了,卻隻能裝着沒聽懂。
如今韋妃給娘家子弟韋正矩求取晉陽公主的事兒,早就在宮裏傳開了,多有嘲笑韋家不自量力,想要娶了金鳳凰跟着飛上枝頭。誰不知道晉陽公主乃是李二陛下的心頭肉、掌中寶,衆位皇子更是對晉陽公主寵溺有加,娶了她便是一生富貴,無論現在亦或是将來,都注定要成爲皇室之中最受矚目的那一個,政治資源通天?
很多人認爲韋家配不上晉陽公主,所以都是一副瞧熱鬧的心态,等着韋家被李二陛下駁斥拒絕,大家也能狠狠的嘲諷一番……
王德話裏話外,未必就沒有嘲諷他這個紀王殿下整日裏入宮撺掇韋妃爲晉陽公主提親的意思。若是在往常,李慎自然不會在意,誰愛笑誰笑,隻要最終能夠将這件事運作成功,韋家娶了晉陽公主,那整個家族都水漲船高,連帶着他這個韋家的外甥亦能受益無窮。
然而早晨出了韋弘光那一碼子事兒,他哪裏還有這等奢望?
且不說韋正矩那個蠢貨跑去挑釁房俊,導緻房俊将他記恨上勢必會對這門親事從中作梗,但隻是韋弘光之死,搞不好就會使得韋家遭遇一場極大的風波。眼下不知有多少人家都觊觎着晉陽公主,抱着與韋家同樣的心思,這個時候若是繼續運作親事,必然會被那些人家落井下石,成爲衆矢之的。
王德不知道外面的事情,見到李慎一口咬定入宮隻是爲了盡孝道,便笑呵呵的再不多言。
想吃肉又怕燙嘴,這等性格明顯缺少魄力,陛下諸子之中,怕是就連那恣意妄爲的蜀王殿下都比這位紀王強上一些……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到了韋妃的寝宮。
王德在寝宮門外停步,恭聲道:“殿下可徑自入内,老奴就在這邊等着,待會兒送殿下出宮。殿下也不必着急,大可一盡孝心,多陪陪韋妃娘娘,隻需在宮中落鑰之前出宮即可,不必在意老奴。”
李慎感激道:“多謝總管,哪日總管下值回府,本王請總管喝上幾杯。”
王德一臉微笑:“老奴最是好酒,隻是在宮裏當值,卻是一滴都不敢沾,若是出宮的時候能跟殿下喝上幾杯,那感情好。”
說到底,這也是陛下的親兒子,更何況京兆韋氏如今聲勢漸盛,打好關系不虧。
李慎也喜不自禁:“那咱可就說好了!”
這可是太極宮的内侍總管,父皇第一等信任的心腹,能夠多親近親近,好處不要太多。
王德笑得慈眉善目,鞠躬道:“時辰不早,殿下先去探望韋妃娘娘吧,老奴在這裏候着。”
“那行,本王先進去,有勞總管。”
“分内之事,理所應當。”
李慎這才拱手與王德暫且作别,擡腳進了韋妃的寝宮。
……
宮内有些昏暗,牆壁燃起宮燈,牆角處的青銅獸爐裏燃着檀香,香煙袅袅升起,盤旋飄忽。
韋妃正坐在一張軟榻上,秀發烏雲一般高高盤起,滿頭珠翠,一直金步搖插在發髻上,上面鑲嵌的珍珠被燈光映得璀璨奪目。
四十歲的女子依舊眉目如畫,蛾眉婉約秀眸剪水,光潔的臉頰不見一絲褶皺,豐腴的身材穿着一件绛紅色的宮裝,腰肢纖細,風姿綽約,較之二八年華的少女更多了幾分水潤的韻緻,曲線起伏之間,蕩人心魄。
不愧是以孀居之身嫁給李二陛下,卻依舊數十年榮寵不衰的絕代佳麗。
李慎走進殿内,趕緊上前跪地施禮,說道:“兒子見過母妃!這兩日兒子沒過來,母妃身子可好?”
“好,母妃有什麽不好?十郎快快上前,嘗嘗這城外溫室之中采摘的葡萄。”
李慎在諸位兄弟之中排行第十,所以至親一般都親近的稱呼“十郎”。
韋妃見到李慎牽來,登時喜上眉梢,一疊聲的讓李慎上前,又讓一旁的宮女将茶幾上的葡萄端給李慎面前,讓他品嘗。
雖然兒子已經成年,但是在母親眼中卻似永遠也長不大,這般時常入宮來問安,心存孝道,自然愈發歡喜。
李慎卻神思不屬,吃了兩顆葡萄,急切說道:“母妃,孩兒有事啓禀。”
韋妃能夠得到李二陛下寵愛,自然心思靈透,一看李慎的神情便知道有大事要說,急忙揮手,将身邊的侍女趕到門口。
這才問道:“十郎有什麽事要說?”
李慎眉頭緊鎖,将韋正矩挑釁房俊,之後韋弘光死在京兆府正堂,且“百騎司”已經插手調查的事情說了。
韋妃驚得花容失色,失聲道:“韋弘光那個混賬到了甚麽事,要到不惜以死保密的地步?”
李慎苦笑道:“孩兒哪裏知道?就連其兄韋弘表也不知道。不過這并不是最重要的,畢竟咱們并未指使韋弘光做任何大逆不道的事情,就算‘百騎司’徹查,大抵也牽連不到我們。但是母妃意欲給韋正矩求娶晉陽公主之事,隻怕要暫緩施行,甚至是幹脆打消這個主意爲好。”
韋妃雪白的纖手撫着額頭,姣好的面容滿是愁緒擔憂,氣道:“房二這個棒槌,怎地哪兒哪兒都有他?他霸着長樂也就罷了,畢竟連陛下也不管,可晉陽那可是陛下的心頭肉,他難道也有什麽龌蹉心思不成?”
她是真真的氣到了。
一個女人無論在皇宮之中如何受寵,終究還是要依靠娘家給予底氣支撐才行。紅顔易老,嬌恩易逝,最終的地位還是要指望着娘家。然而她父親雖然一世豪傑,卻唯有她這一個女兒,使得她并無其他兄弟姊妹幫襯,難免勢單力孤,底氣不足。
韋正矩算是京兆韋氏近些年最爲出類拔萃的子弟之一,本想着将他與晉陽公主的這門親事促成,不僅京兆韋氏一舉成爲皇親國戚,更會讓韋正矩對她感恩戴德,成爲她在宮外的奧援。
亦能幫襯李慎一些。
卻沒料到韋正矩居然與房俊發生了沖突……
即便她身爲皇帝寵妃,在後宮的地位數一數二,卻也對房俊甚爲忌憚。尤其是自己的女婿周道務與房俊龌蹉不斷、極爲敵對,這更令她憂心忡忡。
畢竟如今的儲君依舊是太子,而房俊更是太子的肱骨心腹,若是以後太子順利登基,她的兒子、女婿、娘家都勢必要受到壓制。
還有韋弘光那個混賬,也不知道到底做了什麽大逆不道之事,鬧得要在京兆府的大堂之上撞柱自盡,令她愈發心驚膽跳,又驚又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