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殿裏,李二陛下坐在窗前捧着一本書卷,一旁李君羨正低聲彙報。
李二陛下将書卷合起,在膝蓋上敲了敲,閉目想了一會兒,然後将書卷放在一旁的桌上,順手拿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水,這才問道:“趙國公拜訪之後,各家可否有什麽異常之處?”
李君羨道:“并無異常,隻是在拜訪令狐家的時候,似乎與彭城縣公發生了争執,走的時候怒氣沖沖。不過……”
他頓了一下,續道:“末将調查的時候,發現另外也有人緊盯着趙國公府。”
李二陛下睜開眼睛,略有驚奇:“哦?是何人所爲。”
李君羨道:“末将并未打草驚蛇,不過若是末将沒有猜錯,應當是越國公的人。”
“房俊?”
李二陛下又捧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水,冷笑一聲:“朕還以爲這混賬天不怕地不怕呢,打了人家趙國公,不也是吓得唯恐被下黑手,趕緊派人盯着?别去管他,隻要趙國公不做出什麽事情,他不會添亂的。”
“喏。”
李二陛下又叮囑道:“馬上就要東征誓師了,這一段時間除去盯着關隴各家之外,長安城内外也不能有絲毫松懈。在這個時候,一定要首要保障京畿之安定,誰若是欲行不軌,一經查實,嚴懲不貸!”
“末将遵命!”
李君羨趕緊領命。
身爲帝王之鷹犬,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東征,爲了東征之勝利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憋屈,誰敢壞了他的東征大事,誰就是他的生死之敵!
即便是宗室之中有人心懷叵測,他也會狠下殺手,震懾群倫!
關隴貴族們若當真敢在這個鬧什麽幺蛾子,影響了東征,李君羨敢保證李二陛下第一個拿長孫無忌開刀。
容忍不代表懦弱,退讓不代表麻木,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一直對關隴貴族頗多優容,無論關隴貴族鬧出多少事情都一味的避讓隐忍,一切都爲了東征。若是被他發現他一貫的忍讓被關隴貴族視若不見,甚至變本加厲,暴怒的李二陛下怕是會做出最爲瘋狂的事情。
李二陛下點點頭,道:“退下吧,用心辦事,待到東征之後,若是你仍舊一心前往軍前效力,朕會予以考慮,十六衛、四大都護府、甚至是水師,随你挑選。”
這些年李君羨作爲身邊最爲得力的“鷹犬”,着實辦了不少事情,令他省心很多。但是人各有志,李君羨一直心心念念前往軍中,自己又豈能讓他一輩子都做這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呢?
固然李君羨知悉太多皇族秘辛、朝中黑幕,但李二陛下自覺自己非是卸磨殺驢之人,甯願冒着一些洩露秘辛的風險,也不願當真“狡兔死,走狗烹”,做一個無情無義的君王。
自古君王無情,他也曾做過無情之事,隻是年歲愈大便愈是覺得後悔,每每午夜夢回之時都冷汗滿襟,後怕不已,所以他極力想要擺脫這樣一個輪回。
既然要遠超秦皇漢武,那自己何妨做一個有情之君呢?
這也是他雖然制定了打壓關隴貴族之國策,卻始終不曾徹底翻臉、兵戎相見的一個原因,并不僅僅爲了在東征之時保持朝政之平穩。
李君羨頓時欣喜若狂,當即單膝下跪,感激道:“陛下愛護體恤之情,末将沒齒不忘。今生今世,願爲陛下之馬前卒,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他早就厭倦了這等“鷹犬”之生活,看似權力極大,實則危險重重,稍有不慎便是阖族滅亡之禍。況且周遭人士那等冷眼相待、極爲不屑,更是令他滿腔郁結,壯志難酬。
做夢都想置身沙場,哪怕是馬革裹屍,亦要縱意馳騁開疆拓土,不負七尺男兒之志!
李二陛下哼了一聲,有些不悅道:“你們呐,總是拿朕與以往那些個君王相比較,以爲朕也會如他們一樣,爲了保住皇族之秘辛,便對你這等帝王鷹犬斬盡殺絕。朕之氣量可移山吞海,自認絕非秦皇漢武可比,你對朕忠心耿耿鞠躬盡瘁,朕自然要給你功名權柄一世富貴。苟富貴,勿相忘!”
李君羨衷心敬服、感激涕零:“陛下威武!”
李二陛下這才道:“行啦,下去辦事吧,堂堂七尺男兒,涕泗橫流像個什麽樣子?”
“喏!末将知錯,末将告退。”
……
看着李君羨退出禦書房,李二陛下忽然歎了口氣,神情有些蕭索。
自古最是帝王無情,可帝王又豈願無情?
寶劍有雙峰,既然一手握着天下至尊的權力,那麽另一手就得将人世間的溫情盡皆放下,否則就要遭遇反噬。
自忖除去當年玄武門下不得不爲之的“殺兄弑弟”之外,多年來他坐在天下至尊的寶座上,卻對身邊的親人、故舊一直保持溫和,極力經營彼此之間的感情,亦曾立志永不相負。
除去侯君集謀反作亂當場慘死之外,即便長孫無忌意欲幹涉皇權,荊王圖謀甚遠,都未曾以雷霆手段予以鏟除。
他一直在等,等着對方自己醒悟,感受到他這個君王給予的寬宥與體諒。
隻是不知道,他想要做一個有情之君王的心願,最終會否被那些狼子野心之輩所辜負,逼得他不得不拿起屠刀,斬斷恩情……
*****
整個帝國中樞都在忙碌的運轉,有關于東征的各種事務一樁一樁予以解決,各種物資從全國各地不斷的抽調征集,運往遼東前線,日子一天一天變暖,大戰一觸即發。
到了二月底,各種開戰前的準備經由有條不紊的籌備,已然大抵妥當,就等着李二陛下誓師出征,百萬大軍便如狼似虎的渡過遼水,直插遼東腹地,攻城拔寨。
長安城内的氣氛也漸漸沉肅起來。
畢竟是一場征集了舉國之力的國戰,無論站前朝廷上下對于此戰報以何等樂觀之心态,大戰當前,卻無人敢于玩忽職守、懈怠軍機,都睜大了眼睛嚴謹的處置自己職權範圍之内的事務,免得被李二陛下捉住痛腳,予以嚴懲。
……
昨夜一場春雨過後,連泥土都似乎散發着芬芳,被微風吹拂着,掠過窗外樹木發出的新芽。
一千五百年後的關中,即便是二月底的氣溫也很是幹燥陰冷,然而這個年代不同,氣候尚未變化,水汽更加滋潤,“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貿,沃野千裏,蓄積多饒”,世人皆稱“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比益州平原獲得“天府之國”的稱呼要早了很多年。
兵部衙門。
值房内,房俊與李治相對而坐,桌上的清茶散發着袅袅熱氣,窗戶敞開着,空氣清涼而濕潤。
李治喝了一口茶水,擡頭看着房俊,歎服道:“越國公當真是橫行霸道、恣無忌憚,前次聽聞越國公與父皇的禦書房内毆打趙國公,實在是驚爲天人。這長安城裏大大小小的纨绔、地痞不知凡幾,越國公當論第一,實至名歸。”
他如今與房俊的關系緩和不少,雖然依舊對立,但彼此卻并未仇視。私下裏他會稱呼一聲“姐夫”,在衙門裏則稱呼爵位官職。
房俊懶洋洋的斜倚在椅子上,翹着二郎腿,溫言瞅了一眼李治,笑道:“這話聽着别扭,晉王殿下是打算爲民除害,亦或是替您那位舅父讨回公道?”
李治搖頭,道:“本王焉有此意?不過是朝堂争鋒罷了,誰勝誰敗誰得誰失,自然聽天由命,怨不得旁人。若是趙國公占了上風,越國公之遭遇怕是也好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