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卻耍起賴皮:“陛下,吾等身爲臣子,自當以勇于谏言爲己任,但凡吾等臣子認爲對的,就會對陛下谏言,而後由英明無上之陛下予以斷定評判,若是不妥,便駁回谏言,若是允可,便诏行天下……臣等之智慧不過是螢蟲之光,豈能同陛下日月光輝一般的智慧相比?所以臣等之谏言不可能都是正确的,最終之判定由陛下做出,在陛下之英明領導之下,帝國之所以能夠日漸昌盛、一統寰宇也。可若是陛下令吾等所谏言之事務必正确,否則便予以問罪,實在是強人所難。”
我們隻是臣子,就我們認爲對的事情谏言,決定權在于您;若是我們每一次谏言都要保證絕對的正确,那麽還要您這個皇帝做什麽呢?
這番話看似處處馬匹,可若是将谄媚之詞剔除去,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李二陛下生生被他給氣笑了,怒氣沖沖道:“所以,朕此刻便将魏王之谏言駁回,你也贊同允可了?”
房俊想了想,搖頭道:“微臣明不贊同……”
“娘咧!”
李二陛下再也忍不住,從地席之上一躍而起,再也顧不得什麽帝皇威儀,一腳就踹在房俊大腿上,将房俊踹了個趔趄,怒罵道:“油嘴滑舌,奸佞之輩!先前還說朕一言可決,這會兒朕決定了,你卻又來反對,真以爲朕提不動刀、殺不得人了?簡直此有此理!”
沖上去又是一腳。
房俊捂着被踹的地方雪雪呼痛,實則輕松不已,終于可以改變姿勢活動一下了……
嘴上卻叫到:“陛下饒命,請聽微臣一言!”
李二陛下又踹了兩腳,這才叉腰站住,罵道:“孽障!混賬!你還有什麽話說?”
房俊放松了一下肌肉筋骨,再一次一揖及地,恭聲道:“陛下,關于恢複世襲刺史、封建天下之國策是否可行,微臣固然無資格評判,自有陛下乾綱獨斷,微臣無有不從。隻不過,若是陛下就此事征詢一衆皇子、宗室,怕是會有不同之意見。”
李二陛下先是怒氣沖沖,可是聽了這話,愣了一愣,旋即沉默下去。
轉身重新跪坐在地席之上,陷入沉思。
房俊最後這句話,算是戳中了他的軟肋。一直以來他都對太子的表現甚爲不滿,認爲這樣一個軟弱的太子不能夠繼承他的宏偉基業,反而會導緻皇權逐漸喪失,權臣做大,進而影響到李唐皇族之國祚。
先是屬意魏王争儲,後又近乎于公然支持晉王摻和進奪嫡之争,盡管最近對于太子的表現已經不似以往那般喪失信心,卻也并未達到更改易儲之決心。
自己若是公開詢問皇子們對于争儲之意見,大家想必攝于他這個父皇的威勢不敢直抒己見。
可若是如房俊所言那般,問一問皇子們是否願意出京就藩,恐怕人人都會同意。
說到底,誰都知道一旦稚奴奪嫡成功并且最終登基,他們這些皇子的命運就完全操之于晉王甚至是關隴貴族之手,固然稚奴可能念及手足之情不忍加害,可關隴爲了徹底穩固稚奴之皇位,保障自身之利益,也必然會對他們下手。
到那個時候,稚奴能否抵擋得住關隴貴族,一意孤行維護兄弟?
還是幹脆順水推舟,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關隴的頭上,然後眼看着兄弟手足一個一個被剪除,自己穩如泰山的坐上皇位……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萬一自己的兒子們不信任稚奴,認爲稚奴不可能保得住他們的性命家眷,會不會在未來的某一刻幹脆以死相争,起兵造反拼死搏一把?
那可當真就是手足相殘、骨肉相殺了……
李二陛下頭痛欲裂,緊緊閉着眼睛,劍眉擰成一團,抵禦着慌亂的心思和病痛的折磨。
很想服食一顆丹藥……
可房俊就在自己面前,丹藥是萬萬不能夠服食的。這厮是個牛脾氣,固然沒有魏徵之風骨,卻有魏徵的毛病,一旦得知自己服食丹藥,說不定幹脆就能跪在承天門外鬧得沸沸揚揚,讓禦史台所有的禦史言官都跳出來彈劾他這個皇帝。
忍一忍吧,再忍一忍。
李二陛下強忍着劇烈的頭痛,咬着牙道:“此事朕會仔細斟酌,你先退下吧。”
房俊小心道:“陛下,這件事雖然由魏王殿下發起,可依臣之見,陛下不妨多聽聽諸位皇子的想法,畢竟……”
“滾出去!”
話說一半,被李二陛下一聲暴喝打斷,吓得房俊一激靈,擡頭去看時,便見到李二陛下一張方臉鐵青扭曲,形容可怖目露兇光,居然說不出的暴虐兇戾、陰森可怖。
房俊心裏亂跳,偷偷咽了口唾沫,忙道:“喏!”
後退三步,才敢轉身快步走出禦書房。
直至出了正門站在寒風之中,房俊依舊未能從剛才那一眼的震撼當中走拖出來。
這還是那個容顔偉岸、英明神武的唐太宗麽?
剛剛那股子狠戾暴虐之氣,吓得房俊以爲下一刻就能沖上來将他給活活咬死……
可盡管如此,他卻不敢逗留,與門外的王德對視一眼,便聽得身後禦書房中傳來一聲暴喝:“王德何在?給朕進來!”
王德沖着房俊眨眨眼,轉身小跑着進了禦書房:“陛下,老奴在哩……”
房俊不敢站在這裏偷聽,隻能在兩個内侍引領之下快步向宮外走去,面上一片肅然,心底卻波浪滔天。
有些事情他雖未親見,卻幾乎已經可以證實了。
走到甘露殿不遠的地方,房俊忽然站住腳步,對兩個一臉愕然的内侍說道:“某忽然想起一事,想要求見長樂殿下,還請兩位内侍牽頭引路。”
兩個内侍有些爲難,雖然平素房俊可以去太極宮内一些宮阙并不會受到太多限制,可要麽有皇帝旨意,或者有谕令召見,哪裏可以自己找上門去?但畢竟房俊的威勢擺在那裏,兩人不敢貿然拒絕,隻得爲難道:“好教越國公知曉,這宮裏自有規矩,吾等奴婢隻能爲您前去通禀,可若是長樂殿下不願召見,您不能進入殿下的寝宮範圍之内。”
“正該如此,那就勞煩二位予以通禀。”
兩個内侍沒辦法,隻得領着房俊從甘露殿後一直向西,路過孔子廟、安仁殿,再穿過千步廊,到了淑景殿外。
淑景殿是一座氣派恢宏的禁苑,由大大小小數座宮阙殿宇組成,距離淑景殿尚有百米之遙,在一處小巧的殿宇前,兩個内侍請房俊等在此處,其中一人快步繞過這座殿宇,去往淑景殿通禀。
今日陰冷,似有大雪卻始終未曾降下,不過皇宮之内宮殿栉比房舍縱橫,卻是将寒風擋住,并未感到泰國寒冷。
站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那内侍才回轉,随行尚有一名眉目清秀身子嬌小的宮女。
兩人來到房俊面前站定施禮,那宮女俏生生道:“吾家殿下今日早起的時候有些頭痛,喝了一副湯藥發了些汗才好了一些,可這會兒依舊慵懶,未曾梳洗,不便接見。不過殿下已經約了高陽殿下明日過府做客,越國公若非是要緊之事,不妨明日再說。”
房俊心想這自然是要緊之事,怕是天底下再也沒有多少比這個更要緊的了,不過也知道長樂公主是爲了避嫌,隻得忍着心底焦急,颔首道:“是某唐突了,那便明日再說也無妨,煩請轉告殿下,天氣嚴寒,要多多保重鳳體才好。”
“喏,奴婢定會轉告。”
宮女斂裾施禮,輕聲應下。
房俊這才轉身,與内侍一道離了淑景殿,由承天門出了皇宮。
天色陰暗,烏雲壓頂,寒風瑟瑟在天街吹過,房俊擡眼看了看承天門高大巍峨的門阙,心頭壓抑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