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王氏固然身在七宗五姓、傳承久遠,世代簪纓世族名門顯貴,可蘭陵蕭氏作爲“四大僑望”,難道就差了?
當然,論傳承之久遠,蘭陵蕭氏遠遠不及起始于周朝太子晉的太原王氏,但是論眼下之聲勢,太原王氏卻稍有遜色。
自從王世充逼迫皇泰主下诏遜位、篡位自立,繼而被李二陛下一舉擊破之後,太原王氏便一蹶不振,聲勢大不如前,相反蘭陵蕭氏雖然亡國,卻始終爲天下正朔,隋唐兩朝都予以肯定,禮遇優隆。
所以就算太原王氏想要跟蘭陵蕭氏要一個答複,這種話語也應當是當代王氏的家主來問,對于輩分、規矩無比看重的世家門閥當中,似王景這種行爲很是不妥。
尤其是蕭璟這種曾經身爲南梁皇族,見慣風雲體會過極緻權力的老人來說,這種僭越簡直不可忍受。
他尊敬太原王氏,卻不代表自己可以被太原王氏壓在頭上。
他得讓眼前這個小子知道,這裏是江南,不是關中,更不是太原!
王景依舊神色淡然,并未因蕭璟的動怒而觸動情緒,待到蕭璟話後,他略作沉吟,才緩緩說道:“前輩之言,晚輩認爲略有不妥。所謂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爲之,而寒于水。吾等末學後進,自然尊重前輩,卻也應當勵精圖治出類拔萃,一代更比一代強,否則隻能困囿于前輩的光芒之下不得寸進,豈非更令前輩們失望?”
蕭璟蹙眉,淡淡道:“老朽生平最是厭煩那等徒逞口舌之利者,孟子的《勸學篇》可不僅僅隻有你剛才說的那一句。木直中繩,輮以爲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複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砺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已,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學習上進需要有一定之規矩,沒規矩則不成方圓,忘了規矩,豈能有所精益?況且君子博聞廣記之餘,亦要每日三省吾身,才能智慧明達而無所疏漏,絕非心高志滿好高骛遠,稍有進境便目無餘子睥睨四方。”
就算你本身優秀那又如何?規矩,才是君子立世之本。
稍有成就便趾高氣揚無視天下英雄,這等人又能有什麽真正的出息?
王景的養氣功夫相當不錯,即便近乎于被蕭璟指着鼻子罵,卻也面不改色,微笑道:“六年前,家慈染病去世,晚輩痛不欲生,故而在家慈墳前結廬而居,守孝六載。這六載光陰,日夜攻讀破書萬卷,風雨不辍,不曾有一刻虛度,隻爲有朝一日造福蒼生、建功立業。前輩之教誨,晚輩銘記于心,自今而後,當依舊秉持守孝期間之心志,不敢須臾或忘……隻不過,晚輩還是要向您問一句,剛才您的話語,就是蘭陵蕭氏對太原王氏的答複麽?”
他身材消瘦,颌下三縷長髯烏黑濃密、修建整齊,一雙眼眸深邃明亮,渾身上下散發着溫潤如玉的氣質,但是問出的話語卻猶如一柄出鞘的利劍,一往無前,絕無轉圜。
蘭陵蕭氏給出什麽的答複,在他看來就代表蘭陵蕭氏站着什麽樣的立場,他不願意如同尋常儒生那般引經據典、拐彎抹角,他隻想要蘭陵蕭氏給出一個明确的答複。
你們到底站在誰的隊伍裏?
太子,亦或是晉王?
蕭璟這一輩子經曆了無數大風大浪,人世間極緻的權力與國破家亡族人零散的悲傷,早已經将他這顆行将就木的心髒淬煉得堅韌無比,自然不會因爲王景的态度便大動肝火。
他緊緊的盯着王景,卻沉吟未語。
說心裏話,他之前以爲王景親身趕赴江南而來,是爲了在江南與房俊博弈一番,将之前答允賠償房俊的那個方案徹底作廢,然而現在方才醒悟過來,對方此行的主要目的,乃是爲了晉王拉攏江南士族。
而蘭陵蕭氏作爲江南士族之首,自然首當其沖。
然而更讓他未曾想到的時候,,這個王景不知到底有什麽憑恃,敢于一見面便單刀直入,且咄咄逼人的讓蘭陵蕭氏表态?
但凡精通政治之人,都不會這般愚蠢。
因爲就算自己眼下明确答允會站在晉王的身後,可一旦利益有損,時機得當的時候權衡輕重又轉投太子門下,你又能奈我何?
說到底,世家門閥的承諾與真切的利益比較起來,根本無足輕重……
那麽答案就隻能有一個,那便是王景希望以蕭氏的立場,來影響其餘江南士族的取向,合縱連橫之下,達到整合江南士族的目的,爲晉王在關隴貴族之外,再拉一個強力盟友。
可若當真是如此,問題又來了,爲何太原王氏放着朝中的宋國公蕭瑀不找,偏偏要不遠萬裏來到江南,親自登門要一個答複?
誰都知道宋國公蕭瑀雖然不是蕭氏家主,但是整個蕭氏在政治上的立場,從來都是以蕭瑀馬首是瞻,即便是家主也從不反駁……
心念電轉,蕭璟緩緩說道:“老夫已經說了,蘭陵蕭氏的答複,不是你可以張口就要的。”
王景雙目一瞬不瞬的與蕭璟對視半晌,忽而展顔一笑,有如春風拂面,剛才那股子淩厲至極的氣勢忽然不見,颔首道:“多謝前輩給予答複,晚輩感激不盡。今日匆匆前來,未及備下厚禮,實在是失禮之至,還望前輩莫怪,改日大功告成,晚輩必定再次前來登門造訪,屆時補上今日所欠之禮數。晚輩領受父輩之命,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多叨擾,現行告辭。”
蕭璟蹙眉,卻并未挽留。
直至王景恭恭敬敬的施禮告退,蕭璟望着門外油紙傘下那道身影在竹葉之間愈行愈遠,心中凝重。
他知道自己看似要求身份對等才會給予答複的說法并不一定瞞得過王景,但是也沒想到對方居然這麽敏銳的捕捉到自己含糊其辭、避而不答的實質。
太子或者晉王,這個選擇太大,蕭氏賭不起,也可以說不願意賭。
與朝中那些個官員們對于站隊有着切膚之痛不同,蕭氏遠在江南,是朝廷勢力薄弱的地方,即便兩邊讨好也不會受到太多來自于皇權的打壓和報複,換句話說,那便是隔岸觀火、坐山觀虎鬥,誰最後勝利,蕭氏便像誰效忠。
隻要依舊把持着江南士族之牛耳,無論誰做了皇帝,最壞的情況也不會眼下更壞。
至于蕭瑀,因其身份太過特殊、資曆太過深厚,誰也不能奈何他。
所以眼下蕭氏的立場明面上是站在太子身後,但實際上卻有所保留。
但是很顯然,這種有利于鬥争之外明哲保身的立場瞞不過滿朝衮衮諸公,連太原王氏都能夠一眼看破蕭氏打的主意,否則也不會讓王景千裏迢迢的趕上門來逼宮。
由此可見,這種把戲無論是太子亦或是晉王都看得清楚,長此以往,恐怕非但不能兩邊讨好,反而要兩邊得罪,裏外不是人……
蕭璟更想到了房俊。
眼前的王景便能夠捕捉到蕭氏的真正意圖,那麽已經離開京師前來江南的房俊,又會給予蕭家什麽樣的壓力?
相比于王景,房俊一定能爲難纏。
畢竟王景隻是憑借一張嘴,剖析利益痛陳利害,尚且可以與他虛與委蛇,而房俊那厮卻是手握兵權,行事風格更是簡單粗暴……
窗外細雨飄飛,竹葉沙沙作響,空氣清涼濕潤,蕭璟的心情卻并不美好,反而比雨絲還要亂。
現如今江南士族對房俊簡直如避蛇蠍,他可不認爲單憑一樁婚姻,便能夠讓房俊對蕭氏另眼相看,攸關儲位之争,豈容得私人恩情?
聯姻是紐帶,可以使得關系更親密,卻不能在本質上扭轉什麽。
王景這個人鋒芒畢露,蕭璟倒不覺得太難對付,可隻要想想房俊的簡單粗暴,蕭璟就覺得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
房俊可不會如王景這般引經據典口舌如簧,那厮根本就不屑于這等口舌之利,不動手則已,動手就拿捏得你痛不欲生。
不怕拳頭大,就怕不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