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卿乃是韓王李元嘉,那位平素看上去文質彬彬溫文爾雅,實則行事素來嚴厲,對于宗室子弟從來都不給好臉色。若是京兆府審訊也就罷了,就算是處罰再重他們也受得起,可一旦經由宗正寺,搞不好就能将爵位都給剝奪了。
千刀萬剮都沒問題,可爵位絕對不能丢!
自己死了沒問題,若是連爵位都傳不下去,自己的兒孫後代每年清明祭祖之時,還不得将自己這個無用的祖宗死死的罵一頓?看着人家魏王、吳王、齊王的子孫們風風光光世代顯赫,隻怕自己的兒子給自己燒香的時候都能偷偷掰斷一截兒,上供的吃食都是冷的……
蔣王李恽看似纨绔,實則膽小如鼠,頓時将頭搖的撥浪鼓一般,連聲道:“不可,萬萬不可!就隻是尋常鬥毆而已,又沒出人命,哪裏就值當去宗正寺了?吾兄弟挨了打就算是白挨了,咱也不追究了可好?”
越王李貞将腦袋點得小雞吃米一般,附和道:“沒錯沒錯,打個架而已,何至于便要移交到宗正寺?馬府尹您盡管依律判罰,無論任何結果,吾兄弟都擔得起,且絕無怨尤。”
馬周嗤笑一聲,整個長安城誰不知你越王最是胡攪蠻纏,這會兒害怕宗正寺的處罰太過嚴厲,所以裝慫了?
可這位殿下顯然并未意識到一旦處罰判定,那可就不是你自己是否願意承擔的問題了,而是關乎到整個皇族的顔面。
對關隴子弟苛責了不行,将宗室子弟判重了也不行,和稀泥也不行,甚至按照房俊所言将此事移交宗正寺也不是個好辦法……
馬周沉吟未決,看向房俊。
房俊瞅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還是移交給宗正寺吧,這件事牽涉太大,京兆府怕是無權處置……說起來,這件事當中要麽是宗室子弟,要麽是勳戚子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總歸是要給予一些體面。不如馬府尹将卷宗整理妥當,先讓身上有傷的人回去治療一下,免得出了意外,責任誰也擔不起。”
所有人都一愣。
哪裏有放任參與鬥毆的人回家的?這些人個個都是名門望族、宗室子弟,一旦放歸之後來一個消失無蹤,上哪兒再去抓回來……咦?
馬周心裏猛地一跳,便連連颔首道:“房少保此言有理”
言罷,他看向蔣王越王以及長孫渙,肅容道:“本官便依房少保之言,且放爾等回家處理傷勢,可咱們醜話說在前頭,本官給予爾等體面,乃是念在爾等皆是功勳之後,但爾等若是回家之後玩什麽畏罪潛逃,那就休怪本官不講情面!”
蔣王越王還好,長孫渙一聽這話,兩眼頓時一亮。
這個是個好法子!
畏罪潛逃?屁的畏罪潛逃!
他不是蠢貨,這會兒也已經意識到今日之事恐怕無法善了,搞不好就會使得關隴貴族們與皇族正面沖突,後果不堪設想,到那個時候無論結局如何,他長孫渙怕是都難逃罪責。
可若是将大家盡皆放歸回府,然後趁機潛逃消失無蹤,則可以将這場沖突在尚未激化之時便消弭于無形——都是勳貴世家,難不成還能爲了區區一個鬥毆事件,從而發布海捕文書,大索天下?
而且房俊與馬周何等樣人,既然能夠出了這個一個“馊主意”,很顯然也爲了此事如何處置而頭疼,放水的意圖太過明顯……
想到這裏,長孫渙趕緊道:“馬府尹放心,吾等皆是奉公守法之人,既然闖了禍事,無論如何都會一力承擔,焉能畏罪潛逃,從而辜負馬府尹一片赤誠之心?等到明早,在下保證一個不少的皆會出現在宗正寺!”
馬周心裏冷笑,面上卻溫和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還希望長孫公子嚴格約束這些關隴子弟,若是到時候見不到人,休怪本官拿你是問!”
長孫渙胸脯拍得砰砰響,斬釘截鐵道:“馬府尹放心,若有差池,唯我是問!”
心裏卻想:就算到時候人都跑光了,你又能把我怎麽樣?左右不過是一個由頭而已……
各方都同意如此處置,馬周當即命京兆府的官員讓全部人員簽字畫押,然後整理卷宗,将所有人都給放了,隻是嚴詞警告明日必須趕往宗正寺投案,逾期不至者,嚴懲不貸!
然後隻是一瞬間,原本鬧哄哄的京兆府便清靜下來……
值房内,馬周蹙眉看着房俊,歎氣道:“二郎這法子也算是沒辦法中的辦法,這件事沒法處理,否則極易引發沖突,激化矛盾,也隻能由本官自己來承擔過錯了。”
可以肯定,明日一早基本不會有人趕往京兆府投案,挨家去抓人,也必然是一夜之間這些參案人員盡皆消失無蹤。
然後追究責任,自然是他這個京兆尹“瞎胡搞”,放任參案人員回府治傷,結果一去無蹤……
真正的原因事後誰都能明白,也都能理解,但是責任就是責任,馬周必須背負。
房俊卻搖搖頭,道:“哪裏有那麽容易?縱然有人‘畏罪潛逃’,此案也隻能是暫時擱置,而非一筆勾銷。那些個關隴子弟将來也都是要出仕的,有了這個案底記錄在檔,就是一個麻煩,所以後續關隴貴族們也必定要将此事再次掀起來,隐患猶在。”
馬周微愣,奇道:“那二郎你的意思……”
房俊苦笑一聲,道:“最穩妥的做法,自然是矛盾轉移。”
馬周:“……”
此案之所以沒辦法處置,便是因爲直接造成了關隴貴族與代表着皇權的宗室子弟之間的沖突,在眼下這個大環境之下,極易造成雙方的矛盾激化,從而使得朝局動蕩,埋下禍根。
矛盾在關隴與皇權之間,若是這矛盾轉移出去,自然化解了這股危機。
可是這矛盾豈能說轉移就轉移了?
馬周愣忡一下,旋即臉色一變,吃驚的看着房俊。
“二郎,你該不會是想……”
話說一半,已經被房俊擺擺手打斷,緩緩說道:“如此一個敏感的時間,發生一件這般意外之事……就絕對不能讓它當作意外來看待。”
“二郎的意思,這其中恐怕尚有未知之事,甚至有可能是某些人故意設計?”
馬周後知後覺,倒吸一口涼氣。
如果當真此事别有隐情,絕非意外,那麽必然還有後手,京兆府即便将人放走,怕是也無法将此事的影響消弭。
房俊揉了揉眉頭,歎氣道:“誰知道呢?但是此事影響實在太過重大,一旦矛盾激化,所産生的後果極難預料,說不定便是一場激烈的動蕩。”
馬周已經明白了房俊想要做什麽,不過還是勸誡道:“二郎的用意,爲兄已然知曉,不過依我之見,還是應當進宮一趟,當面向陛下請示一番爲好,畢竟事後二郎所要承受的攻讦與诘難,必然狂風暴雨一般猛烈,而對于二郎來說卻完全是一場無妄之災。”
所謂的“轉移矛盾”,自然是将皇權與關隴的矛盾尋找一個新的載體,最容易的便是将此事變成關隴與另外一方的矛盾,從而将皇權摘出來。
作爲關隴的“宿敵”,房俊自然是最好的轉嫁對象。
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一旦房俊獨自承受關隴貴族們的攻讦,好不容易脫離此事的皇權也隻能袖手旁觀……
那種困難的局面、承受的壓力,即便不能将房俊撕成碎片,卻也足以将他淹沒。
房俊苦笑道:“可若是見了陛下,得了陛下的允可,那麽勢必又将陛下牽扯進來,一切又回到遠點,做這一切又有何意義?身爲臣子,自當忠君報國鞠躬盡瘁,好在即便最難的局面也不至于死而後己。”
最後這是一句玩笑,卻足以令馬周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