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爲祿東贊根本就是“綏靖”之言,或許是頻繁出使長安,使得這位譽滿吐蕃深受自己器重的智者被大唐的繁華迷了眼、蝕了心,早已将吐蕃的驕傲和對神明的敬仰抛到了吉曲河中。
他承認大唐的強盛,更羨慕唐人的文明,但卻從來都不認爲大唐不可戰勝!
恰恰相反,他貪婪唐人的文明,觊觎唐人的土地,隻要吐蕃内部能夠整合統一,他必将率領無畏的吐蕃勇士自高原順勢而下,殺入大唐之國境,爲吐蕃的子孫去搶奪那些水草豐美、氣候溫潤的土地!
唐人就如同溫室當中的花朵一般,怎耐得吐蕃這股壯烈雄風的滌蕩摧殘?
祿東贊一臉苦澀,面對贊普的叱責不敢反駁,松贊幹布的個人威望非常強橫,他也的确是吐蕃的一代雄主,英明神武霸氣無雙,将亂糟糟的吐蕃高原各股勢力統合在一起,締造了吐蕃有史以來的最強盛世!
然而,這并不代表他便是一個睿智之人,相反,在對待大唐這件事上,簡直可以稱得上愚蠢!
隻能委婉谏言道:“贊普明鑒,今日之大唐,早已非是往昔之大唐。贊普之看到大唐國内連年風調雨順,年年糧食豐收,卻不知其朝廷上下曆年來撥放了多少錢款用于水利之修建維護,水車、堤壩、深井,遍及大唐各州府縣,除非極端惡劣之氣候,否則難以影響大唐的糧食産量。與此同時,大唐奉行府兵與募兵兩種兵制并行之政策,既保證了兵源數量的穩定,更提升了某一些軍隊的作戰實力,尤其是大唐賴以橫行七海威懾諸國、掃蕩北疆覆滅薛延陀的火器,更是猶如天神之力,凡人莫可抵禦!贊普若隻是觊觎大唐之文明,在得到醫術、農耕、工匠等等好處之後,卻将大唐之公主束之高閣不予重視,唐人豈肯善罷甘休?”
不待松贊幹布面色陰郁的予以喝叱,祿東贊一揖及地,繼續說道:“尤爲重要的是,如今吐蕃貴族争相釀制青稞酒以牟取暴利,早已動搖了吐蕃之國本,一旦唐人進犯,贊普認爲那些貴族會毫無保留的支持您嗎?屆時募兵不至、軍中無糧,那什麽去抵禦如狼似虎的唐軍?”
松贊幹布抿着嘴唇,面沉似水,扭頭看向遠處巍峨的紅山,山頂的紅宮在陽光下挺拔雄壯,藍天白雲在其背後形成一道美輪美奂的幕景。
他自然知曉青稞酒對于吐蕃的危險,但是最近半年來一直忙于出兵攻打吐蕃西南的象雄部族,作爲曾經雄霸吐蕃高原,盛極一時的象雄部族,吐蕃人這一仗打得極爲艱難,若非關鍵時刻祿東贊從邏些調撥了大批糧食,怕是就得铩羽而歸。
所以,面對青稞酒的釀造耗費了大量糧食,卻又從大唐哪裏賺取了海量金錢,得到了更多的稻米、麥子,松贊幹布無法衡量二者之間哪一個利更大一些,哪一個弊更大一些。
想了想,他對祿東贊說道:“回城再說。”
此地尚有數十名吐蕃武士,這些武士皆是出身貴族子弟,雖然忠誠無需懷疑,但是到底與家族牽絆甚深,有些話不能當着他們面前詳說。
祿東贊趕緊跟随。
一隊人翻身上馬,向着邏些城進發。
駿馬馳騁,遠處是起伏連綿的群山,巍峨的紅宮在山巅矗立,身後美麗的吉曲河宛如一條緞帶,從天邊飄來。近處是片片田隴阡陌,綠樹村舍,遠遠望去,雄壯的邏些城在陽光下煜煜生輝。
回到王宮,松贊幹布将所有人都斥退,唯獨留下祿東贊,親手爲其斟上一盞青稞酒,溫言問道:“大論之前所言,吾覺得有些危言聳聽,其中緣故,願聞其詳。”
祿東贊雙手接酒,恭謹緻謝,随後輕輕呷了一口,這才苦着臉說道:“贊普用兵象雄,連月大戰,期間臣下曾多次緻以書信,言及吐蕃目前之狀況,卻不知贊普是否見到?”
自春日之後,吐蕃境内的糧食便出現緊缺。
似邏些城這等大城尚還好一些,那些個貴族們不敢做得太過分,市面上總歸有一些青稞出售,再加上有一部分自大唐販運而至的粟米、稻米,總還過得去,但是那些個鄉下地方,卻早已缺糧少米,饑民遍地!
“得益”于“東大唐商号”在吐蕃的收購,青稞酒的價格不斷攀升,整個吐蕃的貴族們瘋了一樣将所有能夠收集到的糧食全部用于釀造青稞酒,去年冬天這些貴族尚且有些收斂,到了今年,所有人都瘋了!
一車一車的銅錢被“東大唐商号”運到吐蕃,一車一車的青稞酒被運走,一車一車的絲綢、瓷器、玻璃運來,然後一車一車的青稞被倒入酒坊,釀成酒漿……
所有的青稞幾乎都被貴族們消耗殆盡,既能夠釀酒賺錢,且來自于大唐的黍米、稻米的味道顯然更加美妙,逐漸受到吐蕃貴族的青睐,更有甚者,因爲與大唐官員、商賈的頻繁接觸,使得大唐上流社會的奢靡風氣流入吐蕃,被那些貴族們競相效仿,一時間吐蕃奢靡成風。
祿東贊身爲大論,在松贊幹布帶兵出征之時代替攝政,接連頒發了數道令約束青稞酒的釀制規模,卻被那些個貴族置若罔聞,棄之不顧。
祿東贊早就預見到青稞酒會給吐蕃帶來極大的危機,但是爲了給所有的吐蕃百姓某一條生路,有更富裕的生活,他甘冒奇險,當然也因爲他有着足夠的自信,能夠協助贊普掌控吐蕃。
然而現在,他終于發現,财富的力量猶如洪水猛獸,浩蕩來襲之時,所有吐蕃貴族盡皆被席卷于内,簡直無可抵禦。
吐蕃即将遭受立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危機……
祿東贊的信箋,松贊幹布自然是看到了,不過當時身在軍中,正在爲了與象雄的戰事焦頭爛額,并未予以重視。
況且他對于自己掌控全局的能力超級自信,他不信在自己的威壓之下,那些個養尊處優的貴族們膽敢肆無忌憚的出賣吐蕃的利益,他更不信有人膽敢挑釁他的威嚴,難不成當真以爲他手中的彎刀不利?
然而現在祿東贊鄭重的神色、悲觀的言辭,令他意識到或許自己當真是大意了。
“所以,大論認爲目前吐蕃之處境,應當盡量結好大唐,然後讓大唐商賈在吐蕃繼續收購青稞酒,将吐蕃最後一顆青稞消耗幹淨,然後等到大唐鐵騎逆襲高原,讓吐蕃勇士們餓着肚皮、宰掉戰馬果腹而戰嗎?”
松贊幹布眼神散發着攝人的光芒,剛毅的面容冷硬如鐵,毫不客氣的予以叱責。
“贊普!臣下忠心耿耿,焉敢有如此不臣之心?吾噶爾家族世世代代效忠贊普,若有貳心,神明共棄,萬劫不複!”
祿東贊面色大變,拜伏在松贊幹布面前,五體投地,疾聲悲呼。
如今的松贊幹布手掌吐蕃大權,内外一體令出法随,早已非是當年能夠坦誠相見直言诤谏的好友,一旦将其激怒,祿東贊絲毫不懷疑自己的家族會被他猶如抹布抹去灰塵一般誅滅。
許是想起了往昔噶爾家族對自己不遺餘力的支持,也許是念及祿東贊這些年赤膽忠心協助自己統一吐蕃,松贊幹布面容稍霁,微微颔首,道:“大論不必如此,吾隻是一時氣憤那些貴族不念大局、貪圖私利,焉能對你有所猜忌?速速請起!”
祿東贊這才心情惴惴的站起。
松贊幹布蹙着眉,依舊在糾結泥婆羅與大唐之間如何抉擇,問道:“吐蕃與大唐之間必有一戰,或早或晚,無可避免。這等情況之下,大論依舊贊同全力與大唐交好,繼續容忍他們在吐蕃肆無忌憚的消耗本就不多的青稞,卻還需再一次向大唐請求聯姻嗎?”
對于祿東贊的智慧,他是相信的。
青稞酒消耗掉了吐蕃的糧食,而曾經兩度向大唐請求聯姻被拒,使得自诩爲天下豪雄、人間之傑的松贊幹布面上無光,大爲惱火。
難不成,還要再一次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