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子侄妻妾圍攏喧嚣,這個問他傷勢如何,那個憤言必報此仇,嗚嗚泱泱好似群鬼畢集、鳥雀盈門,長孫無忌本就心情糟糕,後悔憤怒羞惱郁悶,諸般情緒齊集心頭,又被這些人吵得腦仁疼,兩邊太陽穴一鼓一鼓似欲漲裂,擡起手想要将這些人統統轟出去,結果一口氣沒上來,兩眼一翻,再度暈厥過去……
卧房裏頓時炸了鍋。
有人哀嚎哭泣,有人捶足頓胸,有人憤而揚言欲讓房家付出代價,有人慌忙跑出去追逐剛走不遠的太醫……
整個府邸亂成一團。
沒有了長孫無忌這個一家之主心骨、中流砥柱,名滿天下的長孫氏也不過是一個尋常的人家而已,群龍無首、烏合之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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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崇仁坊内的梁國公府,氣氛卻截然不同。
長孫無忌前來家中鬧事,阖家上下盡皆憤慨,你長孫家固然聖眷優隆、關隴砥柱,咱房家難道就差了?山東世家千年傳承,詩書禮儀華夏之冠,誰又特麽瞧得起你們這群得了勢便猖狂起來的鮮卑蠻子?
簡直欺人太甚!
不過房玄齡這一個茶杯擲出去,不僅将長孫無忌的面皮摔的幹幹淨淨,更将房家上上下下的心氣兒給摔上了頂峰!
趙國公又如何?
太尉又如何?
你敢胡鬧,照打不誤!
一向以謙謙君子模樣深植人心的房玄齡,這一下魯莽之舉,卻讓整個房家上下都見識到了他的剛烈。
原來自家家主并非是隻知仁義道德的君子,惹急了,那也是可以提刀策馬憤而殺賊的猛士!
正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二郎性子那般剛烈,老子又豈能是一個唯唯諾諾的懦夫?
……
正堂内,地上碎裂的茶盞早已收拾幹淨,甚至用拖把拖了一遍,沾染的血迹都絲毫不見。
房玄齡端坐主位,小口呷着茶水,有些心神不屬。
他這人是當真性子溫潤、謙和恭儉,生平甚少與人争執,從不肯惡言相向,更何況是動手打人?今日忍無可忍,将茶盞擲于長孫無忌臉上,心頭的郁悶之氣固然傾瀉一空、心舒神暢,可是也難免不太習慣。
在他身邊,盧氏卻是笑意盈盈,不停的端茶遞水,眼中的柔情蜜意都快要化成水兒滴出來……
她雖然出身天下一等一的世家豪門,自幼便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卻并未養成一個忍辱負重、溫柔如水的性子,山東大地寬蕩疏朗,賦予了她平白直爽的個性。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是被人欺負到頭上了,那就給他打回去!
以往的房玄齡總是太過理智,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能夠在他的智慧和能力之下輕易化解,從不肯用一種男人的方式予以回擊,這令盧氏甚爲不爽……
但是今日房玄齡的表現,卻完美契合了她心中曾經的那一份少女憧憬——少年白馬,仗劍而行,心懷仁義,劍藏鋒芒!
自家二郎爲何那般受到女子喜歡,能夠使得出身高貴金枝玉葉的高陽公主愛意滿滿,謀略無雙城府甚深的武媚娘死心塌地,嬌柔似水知書達禮的蕭淑兒爲之傾心,就連那新羅公主都巴巴的等着嫁入房家甘願爲妾……還不就是因爲自家兒子有才華、有擔當?
她盧氏亦是女人,亦愛慕這樣的少年郎!
再一次将房玄齡剛剛喝了沒兩口的茶水換掉,又将一碟點心放在房玄齡觸手可及的地方,便惹來房玄齡蹙眉疑問:“夫人這是作甚?老夫這茶還沒喝完呢,還有這糕點,不餓。”
若是放在以前,盧氏幹脆甩手走人,上趕着伺候你還不領情是吧?那你就自己玩去吧。
但是今日,盧氏卻一反常态,柔聲道:“早膳尚未吃完呢,便被長孫無忌這個老賊鬧了一通,你這上了年紀,比不得年輕時候,空腹飲茶傷及腸胃,還是要吃幾塊糕點才好。”
房玄齡不大習慣自家夫人這般溫柔小意,愕然擡頭,便正好碰觸到自家夫人眼中那似水柔情……下意識的打個寒顫。
這眼神兒,好似每每夜深人靜之時,請求撫慰……房玄齡忍不住哀嚎一聲,夫人呐,老夫老妻的了,您也得憐惜爲夫的身子骨吧?你也知道咱這上了年紀,比不得年輕之時,有些時候當真是有心無力了啊……
心底發虛,忍不住幹咳一聲,低聲道:“主意一下,孩子們還在呢。”
盧氏臉上一懵,回頭瞅了瞅堂上坐着的高陽公主、武媚娘、蕭淑兒、杜氏等人,心說我說什麽了?做什麽了?怎地有孩子們在,我還不能給你端茶遞水了?簡直莫名其妙……
……
高陽公主一臉崇拜的看着房玄齡。
誰能想到素來溫文爾雅,連說話都不肯大聲要保持身份形象的房玄齡,能夠在别人污蔑自己兒子的時候,悍然動怒,大打出手?
那可是長孫無忌啊……
“父親,此事雖然暫且消停下來,但二郎被父皇召入宮中,不知會領受何等責罰?”
盧氏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滿說道:“這會兒知道擔心自家郎君了?不是爲娘說你們,二郎何等脾性,你們豈能不知?或許脾氣暴躁了一些,但是在家中從來都寵着你們、慣着你們,從未有背着你們将年輕貌美的婢女收入房中,你們瞅瞅,長安城中的世家子弟有哪一個比得過他?結果因爲陛下賜婚,将新羅公主嫁過來給他做妾,你們一個個的就心生不滿,甚至幹脆躲出去……身爲人婦,平素耍些小性子,這并不打緊,但是還是要謹記,莫要犯了嫉妒之心,那才是阖家不甯的根源。”
她說的是高陽公主,但是眼神卻将武媚娘、蕭淑兒一起捎帶在内。
夫君納個妾怎麽了?
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天經地義,更何況這次還不是二郎主動納妾,而是陛下賜婚,那是想拒絕就能拒絕的嗎?
結果呢?
身爲正妻,整日裏不着家,今日去這個姐姐府上,明日又跑去終南山的道觀;身爲妾室,一個躲在城南碼頭借口事務繁雜不回家,一個藏在自己的小院子裏不見人……
不像話。
按理說,身爲主母,教訓一下自己的兒媳婦乃是應當應分,即便是公主殿下也不會有什麽抗拒之意。
但是盧氏這番話說出口,大堂中的氣氛瞬間古怪起來。
高陽公主嘴角抽搐一下,有話但忍住了沒說;武媚娘眼神遊移,時不時的在房玄齡身上掃一下,強忍着笑;蕭淑兒則螓首低垂,有些羞赧,有些忐忑,也有些好笑……
房玄齡放下手裏的茶盞,郁悶的看着自家夫人,問道:“這般心口不一、毫無誠意,不妥吧?”
你這當着兒媳婦說話一套一套的,可是你自己是怎麽做的?
什麽叫皇帝的賜婚不能拒絕?
當年李二陛下将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宮女賜給我,你是怎麽做的?
甯死不從啊!
到了你兒子身上了,你就反過臉來了?
欺人太甚呐!
盧氏臉上一紅,也有些心虛,不得不佯怒道:“眼下是争論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的時候嗎?現在兒子被人家污蔑,必定鬧得沸沸揚揚,如今更是被陛下招進宮裏去了,還不知要遭受何等責罰……你倒是趕緊想出個對策啊?”
房玄齡無語。
這特麽是我提起來的?
我這一輩子算是毀在你手裏了……
不過這輩子也沒個幾年好活了,毀了就毀了吧,懶得跟你理論。
他又端起茶盞,微微一歎,道:“長孫無忌這一次下手太狠,他是打定了主意哪怕賠上他的臉面,亦要将二郎進入軍機處的道路給徹底堵死。這回,怕是要如他所願了。”
高陽公主頓時就急了:“這是哪門子道理?二郎根本不可能去殺掉長孫沖,話說回來,就算是二郎做的,那也得有真憑實據才行,難不成憑他長孫無忌一張嘴,就能定人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