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身爲一國之君需要權衡利弊的地方太多,看似掌握着君臨天下之至尊權力,其實卻很難做到率心如意的行事,否則隋炀帝便是前車之鑒。
然而房俊卻不同。
這件事的劍鋒所指便是房俊,而房俊如今看似遭遇了低谷,但畢竟橫掃漠北的曠世功勳放在那裏,誰都知道這是李二陛下先抑後揚的用人之法,帝王心術便是如此。
放在任何一個朝堂之上,這份功勳都足以彪炳青史、威震天下,加官晉爵自然是應有之義。
說到底,房俊是受了委屈的。
此刻若是房俊歇斯底裏的發作出來,無論是沖着太原王氏亦或是整件事背後的主謀,李二陛下都隻能聽之任之,不可能予以打壓。
在打壓下去,那就是想要大用,而是心懷芥蒂,讓房俊離心離德了……
可房俊哪裏會去找幕後主使的晦氣?
這人看似粗鄙,實則深谙官場之道,既然李二陛下都能夠爲了大局緘默的不予追究,房俊更不可能不顧皇帝的心意。
所以若是房俊想要發洩一番怒火,最好的目标便是王家……
王崇基見到王敬直已然領悟,便斷然說道:“你即刻親自前往房府拜見房俊,莫要端着什麽架子,你是世家子,人家也是世家子,你是帝婿,人家也是帝婿,可是人家這一身功勳卻是真刀真槍的拼出來的,比你強多了!在房二面前,你沒有什麽可以驕傲的,架子放下來,表達出足夠的誠意,江南那些被水師查封的産業,統統送給房俊當作賠禮,若是不夠平息其怒火,任其開口!”
說到此處,他語氣鄭重:“既然是賠禮道歉,那麽誠意便要做足,讓整個關中的人都看看,此事雖然咱們王家是被牽累所緻,甚至可以說是遭受陷害,但依舊一力承擔,越是鬧得沸沸揚揚,就越是讓人都看清長孫家的無恥嘴臉!告訴房二,他想要什麽就開口,吾王家就算是傾其所有,亦會承擔自己的那一份責任!就算是他想要你的妹子,你也得洗幹淨了送過去!”
屋子裏衆人面面相觑,落針可聞。
王敬直嘴角抽搐一下,心忖:我也麽倒是想将妹子送去給房俊當小妾,問題是人家恐怕看不上啊……
不過他明白王崇基的意思。
長孫家私底下買通了王敬訓陷害房俊,所作所爲已然打破了世家門閥之間所固有的默契底線,甚至可以說是缺德至極。
這件事鬧起來,王家固然财貨之上有些虧,但是對于名譽卻是最好的挽回舉措。
世人往往看到的并非是結果,而是導緻這個結果的過程。
比方殺人之罪,雖然結果都是緻人于死,但動機不同、手段不同,往往會導緻差異極大的結論。
甚至會予以同情……
王家在這件事情上本就無辜,如今站出來勇于承擔責任,肯舍棄大筆财貨取得房俊之諒解,起碼在輿論上占據了先機。
世家門閥最重要的便是名聲,蕭家出了一個挺身而出當“死間”的蕭嗣業,如今名聲響徹大唐,誰都要贊一聲“忠勇世家”,與之相比,再多的财貨也不值一提!
而整件事位于王家的反面,便是長孫家。
王家表露出慷慨決絕之态度,不僅僅能夠争取輿論的同情,更會将長孫家推入一個“不忠不義”之境地,這亦是王家的報複。
前有長孫沖謀反,現有勾結王敬訓陷害房俊,長孫家的名聲怕是要徹底毀了……
當然,大大方方表示賠罪的另一層用意,未嘗便沒有“脅迫”房俊的意味:你看我們态度這麽好,你也不好意思多要賠禮吧?要的多了,咱是不說什麽,但外人看着,難免說你房二不講究……
以往這位兄長木讷寡言,可是父親故去之後繼承家主之位,卻陡然爆發出這等過人之智謀,真真是令人不可置信。
“今日長樂公主壽誕,于城南終南山道觀之中置辦了素席,宴請一衆皇子、公主,吾亦受到請柬,稍後便與南平公主前去赴宴,房俊亦在邀請之列,屆時吾尋一個機會,将這番意思表示出來,廣爲人知。”
“如此甚好,但是要掌握好尺度,莫要被房俊誤認爲吾等故意大張旗鼓,有脅迫之嫌。咱家雖然與晉王親近,但眼下畢竟太子才是儲君,而房俊如今聲勢日盛、羽翼豐滿,決不可輕易決裂。”
“大兄放心,小弟謹記便是。”
“去吧,給長樂公主備上一份厚禮,雖然坊間傳聞多有不實,但是房俊與長樂公主之間關系的确微妙,隻要長樂公主肯幫襯一句話,這件事就算是到此爲止了。”
“喏!”
王敬直鄭重應下,想要準備壽禮。
壽禮本來早已備下,不過此時形勢有變,爲了讨好長樂公主,還需要再下一番心思才行。
卻不料王崇基站起身,走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然後微微俯身,在他耳畔低聲道:“不要覺得委屈,更别覺得冤枉,今晚給房俊一個态度,然後明天你去長孫家面見趙國公,與其商談吾家在定襄一代收購羊毛之事宜。”
言罷,當先離去。
王敬直徹徹底底的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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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雲霭,暮色昏沉。
日頭早已西墜,天邊殘留的一絲白光透不過終南山茂密的林木,樹蔭之下,已是一片昏暗。
山中更顯昏暗,起伏的山嶺宛如蟄伏的猛獸,山勢逶迤之間,一處小道觀的山門懸挂起兩盞紅燈籠,樹影婆娑,涼風習習,意境雅緻。
一隊車馬沿着山路辚辚而來,倒得山門前,最前頭騎馬的房俊翻身躍下馬背,将馬缰甩給身後的部曲,自有從山門中小跑而出的小道姑去接應着後邊馬車上的女眷。
寬敞豪華的四輪馬車停下,車門打開,一身绛色宮裝的高陽公主從車上走下來,身段嬌柔面容秀麗,滿頭珠翠雍容華貴,在她身後則跟着一個明眸皓齒俊秀非凡的小丫頭,正是聿明雪。
房俊瞥了一眼,無奈的搖搖頭。
這等場合其實是他不願意參加的,看似長樂公主不遠大肆鋪張,隻是兄弟姊妹之間親近親近,但是皇帝的子女,本身便自帶利益,每個人身邊都圍攏着一群爲了利益奔走的賓客,長樂公主倒是出于好心,隻是這些人湊在一處,要麽是借機攀談聯絡感情,要麽是相互攀比論個高低。
無趣得很……
山門處,内侍總管王德脫去了大太監的袍服,換上一襲寬松的道袍,面色白皙颌下無須,倒也多了那麽幾分仙風道骨,少了庸俗之态,頗有道家人閑雲野鶴之神韻。
“您老不在宮裏服侍陛下,怎地也有閑暇出宮?”
房俊上前笑呵呵的打招呼。
他素來不歧視閹人,況且唐朝的太監其實照比某些朝代好很多,與王德相交頗深,就連王德留在老家的子侄親眷都是房俊代爲安置,談不上什麽良田萬頃廣廈千間,卻也衣食無憂舉族安泰。
這也正是王德當初的請求,依着房俊的能量,什麽樣的财富官職拿不出來?不過窮苦人驟然富貴并非好事,所謂“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陡然之間财富加身,恐有不測之禍……
“呵呵,老奴奉陛下指派,前來張羅長樂殿下的壽誕。倒是二郎您這優哉遊哉的看上去心情不錯,沒有被那些個俗事給惡心人到。”
王德亦是笑眯眯的,意有所指。
兩人關系深厚,談笑間倒也無需忌諱什麽。
房俊苦笑着搖搖頭,擡腳邁進山門,邊走邊說道:“某這才見識到什麽叫‘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你說說這找誰惹誰了,平白無故的便添了這一樁倒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