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幾日暖陽過後,氣溫驟降,天上陰雲積聚,似乎兆示着又将有一場風雪襲來。
今年關中連連降雪,擱在貞觀十年之前,怕不得房舍傾塌百姓凍斃,八百裏秦川哀哭一片。然而随着國家财政的富裕,以及火炕的普及、石炭的使用,往昔的慘狀早不複見,普降的大雪反而成了土地亟需的水分,雪下得越大,來年春旱的幾率便越小。
往年令人愁苦不堪的大雪,反而成了從天而降的祥瑞……
神龍殿一處偏殿,院子裏有一顆碩大粗壯的梅花,枯瘦的枝幹嶙峋伸展,一簇簇粉白的梅花被寒風吹得綻開了花瓣,迎着寒風怒放。
英國公李績進入院子的時候,便隐隐嗅到一陣撲鼻的暗香。
随着内侍進入屋内,一股熱浪襲來,将嚴寒驅散。
整潔寬敞的屋子裏鋪着光滑的地闆,脫去鞋子踩在上面,能夠感受到地龍燃燒散發的溫暖熱量,令人很是受用。内裏陳設并不奢華,李二陛下正穿着一身常服,站在書案之前,從一個内侍舉着的托盤中拈起一顆此紅色的藥丸,放入口中,而後又取過另一個内侍遞上的溫水,吞服入腹。
李績微微蹙眉……
一個身形高瘦、面容古拙奇怪的異域番僧立于書案一側,見狀雙手合十,操着一口冷硬别扭的口音,溫聲道:“此丹乃是貧僧以天竺秘法,佐以大唐數種珍稀藥材煉制十八日而成,具有調理脈絡、祛除腸毒之效用,久而服之,可使身體康健脈絡通暢,天地元氣吞咽入腹,日月精華廣納丹田,不需半年,則丹胎初成。”
李二陛下一臉欣慰,颔首道:“有勞聖僧了,隻是味道有些苦……來人,賞賜聖僧黃金十镒、珍珠百顆、蜀錦百匹!”
“喏!”
自有内侍領旨,下去内府準備。
李二陛下看了李績一言,對那番僧含笑道:“朕尚有國事亟需處置,聖僧不妨先行返回西明寺,待朕有暇,再去領教聖僧佛法。”
那番僧聞言,趕緊合十施禮,告退而去、
李績看着那番僧的身影,蹙着眉,來到李二陛下身前道:“陛下,異域番僧,未知根底,貿然服用其所煉制之丹藥,實在是風險極大。況且依臣之見,這番僧所謂之丹藥,與道家術士并無不同,理當謹慎。宮中禦醫固然鑒定其丹藥無毒,但天下奇毒何止千百,必然有世人所不知之種類……若陛下執意服食,不若宣召孫思邈進宮,加以鑒定。孫道長遊曆大江南北,見識非凡,或許可以甄别其害……”
“呵呵,懋功似乎認定此丹藥有毒?放心吧,朕又不是傻子,不久前已然秘密宣召孫道長入宮,得出無毒之結論,方才安心服食。此乃天竺佛家之秘術,乃是曆代佛子羽化之根基,縱然朕不能如那些佛子一般最終成仙成佛長生不老,可到底也無害處,懋功不必憂心。”
李績無語……
說得倒是好聽,看似成與不成皆在天意,可是您這一臉希翼憧憬的模樣,不是明擺着就是等着吃了這丹藥就能長生不老麽?
不過他非是魏徵那般聒噪的诤臣,既然孫思邈已然鑒定無毒,那便不妨事,皇帝欲求長生,且由着他去,非是臣子可以置喙。爲人臣子輔佐帝王,或是恪盡職守,或是拾遺補漏,哪裏有管束着皇帝不許幹這個、不許幹那個的道理?
隻是難免心中感歎,這位陛下英明神武,古之罕有,卻依舊過不了曆來帝王追尋長生這道坎,不知将來會否愈演愈烈,一發而不可收拾……
見到李績依舊神色擔憂,李二陛下呵呵一笑,扯着他來到窗前,指着窗前的兩把椅子,道:“瞧瞧這個,瓊州特有的黃花梨木打造的,這椅子的形狀乃是房俊那小子鼓搗出來的,叫什麽‘官帽椅’,名字俗氣得很,但是這造型看上去的确很有氣勢,很能凸顯官宦人家的地位。”
淡黃色的木料在透過玻璃窗的陽光照射下,甚是明亮,黑線花紋纏繞緊密,望之猶如一張張鬼臉,李績上前俯身,伸手摸了一下,光滑的表面打了一層蠟,卻依舊難以阻斷木料本身散發的幽淡香氣……
此等木料,比之名滿天下的紫檀亦是不遑多讓,尤其是這‘官帽椅’的造型,端莊大氣而又風格質樸,不見奢華之态,卻有煌煌大氣,往屋子裏這麽一擺,便顯得格調甚高。
李績贊道:“房驸馬之才華,實在是令人歎爲觀止,而且水師打通了南洋、西洋之航線,僅隻是紫檀、黃花梨這般稀罕珍貴之木料,每年便能夠給陛下的内帑帶來豐厚的收益,贊其一句謀國之臣,亦不過爲。”
李二陛下笑道:“這小子心思總不在務實的政務之上,偏偏對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趨之若鹜,你說他瞎胡鬧不幹正事兒吧,卻每每能夠給人驚喜,讓你不僅叱責不得,反而不賞他都不好意思……這棒槌真真令朕頭痛。”
“呵呵,陛下分明心中得意,何故當着臣的面這般似貶實褒?臣又非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儒門學子,素來隻看結果,不重過程。房驸馬恣意胡鬧也好,深謀遠慮也罷,總之所作之事能夠爲陛下分憂,能夠有益于帝國,那便是好的,至于如何去做,不必深究。”
李二陛下撫掌大笑:“那棒槌若是聽聞了懋功這番言語,怕不是尾巴翹到天上去?你李懋功可不是輕易誇獎人呐!”
說着,攜着李績的手,走回另一側的地席上席地而坐,命人沏了壺香茶,又上了幾樣點心,随意道:“這太極宮好似龍潭虎穴,懋功你等閑不來,今日前來莫不是想要看看朕是否在此歌舞升平、荒淫無度,好給禦史台上一本奏章,言辭申饬一番,找找存在感?”
這話自然是玩笑。
李績何等人?
那張嘴就跟鋸了嘴的葫蘆也似,平素一個字兒都不往外冒,朝中每遇大事,他總是三緘其口,不被逼到牆角,絕不輕易表态。
存在感這種事,恨不得一點都沒有……
李績也笑,道:“若是微臣真有此意,也犯不着招惹陛下,隻需尋一個由頭彈劾房驸馬一番,便立即朝野震動,人人側目,何苦舍易取難?”
如今令那些禦史言官恨得牙癢癢的,莫過于房俊。這厮整日裏恣意妄爲,卻好似穿了一件金鍾罩,無數次的彈劾,盡皆無功而返,連一根毫發都未曾傷到,這令禦史台那些禦史們深感挫敗,也甚爲忌憚,等閑不敢出手。
所以現在若是有人彈劾房俊,必然朝野皆知,無論結果如何,亦是萬衆矚目……
君臣笑了一陣,喝着茶水,李績方道明來意。
“開春之後,東征在即,軍隊調撥、糧秣運輸,乃是一個浩大之工程,無論哪一個環節稍有不慎,極有可能導緻嚴重之後果,故而微臣夙夜難寐,不敢有絲毫疏忽。今日運籌軍糧數目,發現關中固然存糧甚多,卻依舊不能令人完全放心,東征之後,糧食的消耗乃是一個龐大到極緻的數字,十年之内恐怕亦難以恢複到站前之儲備數量,萬一天災不測,則甚有可能導緻糧食短缺,朝局不穩……故而,還請陛下降旨,令皇家水師不遺餘力自南洋購糧,輸入關中。另外……”
說到此處,他頓了一頓,看着李二陛下的臉色,緩緩說道:“陛下意欲禦駕親征,那麽就應盡早确定輔助太子監國之人選,早早接手朝政,介入戰前一應事宜,待到開春陛下率軍出征之時,方才能夠平穩過渡,不至于倉促接受,導緻配合、調配等等方面出現疏漏之處。”
李二陛下慢慢放下茶杯,面容凝肅。
君王出征,必然要留守太子監國,方才可以穩定後方,無後顧之憂,這自然是題中應有之意。
然則,選擇誰來輔佐太子監國,卻是一件麻煩事。
某種意義上來說,此時輔佐太子監國之人選,既是未來太子登基之後的輔臣,這等榮耀,誰能無視?
選誰不選誰,其中牽扯之廣博,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