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無常,往往就是這般矛盾……
蕭錯站在甲闆上望着漸漸遠離的那片海域,目中赤紅一片,心中如墜冰窖。
離岸出海隻是預想的遭遇海盜之後的勝利并未如期到來,不僅如此,看着那些兇殘的海盜舉起兵刃将各大家族豢養的私兵死士一個一個的殘殺之後丢進海裏,蕭錯已經麻木。
凄厲的慘嚎穿透風雨灌入耳中,殘肢斷臂染紅了整片海水,無數的船隻在海面上盤旋糾纏,恍若人間地獄……
是江南士族的地獄。
包喜站在蕭錯的身後,手足冰冷。
目睹一場屠殺正在進行,他心中唯有一絲慶幸,幸虧剛才當機立斷下達了撤退的命令,否則這時候正在陣中被海盜船糾纏住,怕是已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唯有如同那些私兵死士和水手一般被豬狗一般宰殺之後丢進大海,成爲魚鼈蝦蟹的裹腹腐肉……
“他們追來了!”
身後一聲尖厲的呼喊,吓得蕭錯與包喜渾身一震,連忙定神看去,正好見到幾艘尖首尖底的快船升滿了風帆,冒着傾盆大雨脫離混亂的戰場,劈波斬浪向着他們銜尾追來!
蕭錯吓得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未等他回過神,身邊的包喜已經瘋狂大叫:“升帆加速,升帆加速,趕緊甩開他們!”
老水手從船尾跑來,抹了一臉雨水,大聲道:“已經升滿帆了,現在速度已經快要提升到了極限,再快的話不用敵人追上來,一個浪頭就能将咱們的船掀翻了!”
大海之上,可不是你有多快就能跑多快。
想要發揮最大的速度,首先你得順風跑,哪怕是逆風也行,但絕對不能側風,因爲海浪随着風吹的方向湧動,一旦船隻冊封,海浪由旁邊湧來,若是速度太快遭遇一個大浪就能将整艘船拍翻傾覆。
現在他們的船就是側風跑,沒辦法,因爲隻有這個方向才是向着最近的陸地,若是順風,則會遠離陸地越跑越遠,遲早會被海盜們追上……
可是幾位公子哥兒哪裏管這個?
眼前那一幕血腥的屠殺早已吓破了他們的膽子,現在連回頭看一看的勇氣都沒有,隻希望這艘船長出兩條腿來,速速遠離那些魔鬼一般的海盜!
王琦平素年少氣盛,這個時候最是壓不住驚恐,飛起一腳便将老水手揣了一個筋鬥跌倒在甲闆上,破口大罵道:“老子不管船翻不翻,現在你立即給老子将船速提升之最快,否則老子現在就宰了你!”
另一邊的謝文華卻早已吓得雙腿酸軟,簡直船隻在風浪之中穿行,那股颠簸使得本部暈船的他一陣陣頭暈目眩,連話都說不出來。
蕭錯首次贊同王琦的話語,大聲道:“别管什麽翻不翻船了,難道要等着海盜追上來将吾等一刀一個宰了喂魚?升帆,提速!”
老水手還能說什麽?
隻能爬起來跑向船尾,指揮水手将船帆升至最大,大風将船帆吹得鼓脹飽滿,船速瞬間提升一截兒,在海面上好似一隻喪家之犬,向着陸地的方向拼命航行,狼奔豕突。
片刻之後,就在後面緊緊追趕的海盜船注視之下,一個大浪從側面湧來,高高的浪頭足足高出船舷一丈有餘,泰山壓頂一般傾瀉而來!
“轟!”
狂暴的浪頭肆虐而過,海面上除去一堆殘破的木片碎屑,那裏還有半點船隻的影子?
“快快快,跨過去,船上定然有大人物,捉了活的可以讨要一筆贖金,那些世家門閥有的是錢,肯定大賺一筆!”
追擊的海盜船冒着風浪接近沉船之處,船上的海盜紛紛跳下海水裏,搜尋着幸存者的蹤迹。
而在不遠處的戰場,一場大戰勝負已分,屠殺也已漸漸結束。
鮮血染紅了海面,被湧起的風浪鼓動稀釋,漸漸消散……
一聲聲高亢的号子在海面上響起,穿透風雨,聲震四方!那是海盜們們得勝之後興奮的嚎叫,一條一條貨船盡皆被他們劫掠,龐大的财富使得他們再也按捺不住狂喜!
*****
風雨過後,夜幕降臨。
數十艘戰船簇擁在一座海島的天然水港之内,随波蕩漾。
遠處,兩艘風帆染成黑色的戰船快速駛來,在黑暗的海面上宛若幽靈……
等到駛進了港灣,黑色船帆的戰船這才緩緩減速,船帆降了一半,桅杆頂上升起兩站燈籠,在黑夜之中分外醒目,很快,猬集在一起的艦隊之中有一艘同樣升起燈籠,按照暗号搖晃幾下。
黑色船帆的戰船便徑直航行過去……
旗艦之上,船艙裏燃了燈燭,房俊大馬金刀的坐在當中,蘇定方、劉仁願、王玄策等人分坐左右,正對着桌案上一張碩大的海圖低聲商議。
“報!前方刺探軍情的哨探回來了!”
兵卒在門口喊了一聲。
房俊擡起頭,道:“傳進來!”
“喏!”
緊接着,一個身軀健碩的校尉大步流星走進船艙,單膝跪地行了個軍禮,蘇定方已然問道:“情形如何?”
那校尉肅然道:“若然如同侯爺預想那般,嘯聚在海中洲的海盜聯合在一起,傾巢而出,于據此五十裏之外的海域劫殺商船隊,各大家族的私兵死士已然全軍盡墨,所有的商船盡皆被海盜劫掠俘獲,已經押運回到他們的老巢。”
房俊瞪眼道:“這麽快?”
雖然知道各大家族的私兵極有可能會被海盜擊潰,可是這才過了多長時間?
太不堪一擊了!
那校尉道:“雙方剛一接陣,各大家族那邊就已經亂了陣腳,那些私兵死士在岸上或許戰鬥力不弱,可是在這海上,隻是經過短期的操練,如何是那些跟大海掙命的海盜對手?而且今日雨大風急,海上浪頭太高,那些私兵死士連站都站不穩,一接舷便已經死了一半,毫無抵抗之力。那些海盜兇殘,根本不要俘虜,砍死就丢進海裏,數十上百條鲛鲨循着血腥味兒而來,啃噬屍體殘肢,那一片海水都被血染紅了……”
雖未親見,可是聯想到那等凄慘之景象,便是房俊、蘇定方、劉仁願這等見慣死人的将帥都蹙起眉頭,從一個守城門的兵卒提拔起來的王玄策隻覺得胃口裏一陣痙攣,差點吐出來……
太慘了。
蘇定方面容沉重,歎了口氣,瞅了房俊一眼,道:“這計策固然一勞永逸,然而……多少也是有違天和。”
他不在乎死人,更不是沒見過死人,不說遠的,劉仁軌在林邑國和安南那邊殺得難道還少了?
隻是那些人當中要麽是異族蠻夷,要麽是叛軍流寇,死則死矣。
眼下這卻都是實打實的大唐子民……
畢竟同根同種,于心不忍。
劉仁願卻不以爲然,道:“走私者自尋死路,殺人者乃是海盜,難不成還能怨吾等不去救援?”
蘇定方搖頭不語,道理他自然懂,隻是有些不忍而已。
房俊默然無聲。
事實上,這場慘劇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水師隐藏在江南士族之中的眼線不止一個,早在各大家族囤積貨物抽調私兵之時,水師就已經收到消息,若是在商船隊出海的那時候予以截獲,不僅可以盡數繳沒價值數百萬貫的貨殖,更能避免那些私兵水手被海盜屠殺殆盡。
然而房俊與蘇定方、裴行儉商議之後,卻定下“将計就計”的策略。
水師制造出海北上的假象,任由商船隊出海,也給了海盜們聚集一處全力一搏的勇氣與時機。
屠殺是預想之中的,甚至可以說是水師縱容的……
沒有了這些精銳的私兵死士,沒有了這些貨船和航海的老手,沒有了這些貨物,就等于斬斷了江南士族的一條手臂,雖然不至于使得他們一蹶不振,但起碼使得他們元氣大傷,根基動搖。
沒有了武力的世家門閥,不足爲患,将再也無法威脅到江南的穩定……
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