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江南士族都有些不知所措——皇帝不是已經下了诏書命房俊返回京城述職麽?之前你躲到海外也就罷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現在回到華亭鎮你不第一時間回長安,這可是等于公然違抗皇命,你是要找死麽?
當然,大家擔憂的不是房俊死不死,而是即将運營的市舶司!
傻子都知道隻要市舶司一旦運營,就等于在世家豪族和富商巨賈的身上割肉,以往豐厚的海貿利潤就不得不剜下一塊填補給朝廷,就好比吃到嘴裏的肥肉還得吐出一半,誰能願意?
本以爲世家門閥的聯手壓制已經使得皇帝退讓,因此将房俊召回長安,市舶司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可誰知道這個棒槌居然罔顧皇命,抗旨不尊……
這年頭的君權遠未及上明清兩朝的巅峰,即便是抗旨也不會二話不說就來個罷官下獄,可到底也是違抗皇命啊,這棒槌怎能就這麽不當一回事兒?
江南士族集體懵逼,不知怎麽辦才好。
房俊的公函已經下達,召集所有經營海貿的商賈前往華亭鎮參加市舶司的運營開幕,并且簽署《市舶司管理條例》。隻有簽署了這個條例,證明你堅決擁護市舶司的制度,才能擁有海貿的資格,否則私底下經營海貿就是走私,要嚴厲打擊……
去還是不去,這是個問題。
去了,那就是站在房俊的船上,得到海貿經營權的同時也意味着心甘情願被朝廷砍上一刀,奪走一部分利益。
不去,那就是跟房俊對着幹,幾百條戰船組成的皇家水師依舊有新式戰船每天都在鋪設龍骨、下水試航,這樣一股橫掃海洋的力量就将成爲絞在脖子上的絞索,一旦私底下經營海貿被查獲,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江南士族徹底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寄希望于關中門閥與房俊的博弈。
雖然大家分屬不同陣營,但是大唐立國以來這麽多年,在商業上的合作越來越多,尤其是利潤巨大的海貿交易,關中門閥以及山東世家在其中都分一杯羹,誰也不想撇清。
而且大家都敏銳的察覺到房俊的真實意圖,一旦市舶司運營良好,就會上書朝廷請立工商稅……
如果說市舶司的稅收大家還能忍受,大不了就相當于給李二陛下一個面子支持一下皇帝陛下的東征大業,那麽商稅的設立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自古以來,有關津之稅、有雜派之稅、有徭役之稅,各個稅種五花八門,卻從來未曾有過正式的工商稅!
房俊在政事堂裏提出的商稅改革方案早已流出外界,要将所有的關津之稅取消,改爲由商鋪按照貿易額度按比例交稅!
難道大唐要開曆代未有之先河?
一旦新式商稅設立,全天地下的世家門閥都将遭受到殘酷的打擊,簡直相當于遭到一萬點暴擊,每年的收入至少将會損失一到兩成,這誰受得了?
所以,現在必須是所有的士族門閥聯合起來,嚴厲抵制房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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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士族門閥尚在考慮要不要參加房俊的邀請,陽羨周氏則完全亂了方寸。
魏晉南北朝時的江東地區,以武力見長的江東兩大豪族,是周、沈兩大家族。周家出自三國鄱陽太守周鲂,四世顯貴,一門五侯,沈家出自三國丹陽太守沈瑩,皆是世代簪纓,公卿滿門。
因此時人稱:江東之豪,莫強周沈。
然而,東晉末年江東動蕩,兩大家族相繼偃旗息鼓,南渡的北方士族漸漸站穩腳跟。從晉室南渡之後,江東文化開始由彪悍轉爲文治,實爲北方文化代替原有江東文化的原因。
周、沈兩大士族漸漸摒棄了以往的武力,轉而在商業和學術上取得傑出成就。
貞觀十四年冬月初九,太湖西畔陽羨縣城。
陽羨地處幽幽太湖之西瀕,坐觀天目群山之起伏,山清水秀之居所,世外桃源之福地,集天地靈氣孕育,聚日月精華洗禮,自古以來便是膏腴豐美的魚米之鄉。
陰雨霏霏,天色晦暗。
尚未入夜,已是天地朦胧,淅瀝的小雨透着清冷的寒意,被太湖吹來的涼風裹挾着,穿過院落裏幽美的紫竹林,灌入周氏祖宅的正堂。
身段窈窕的侍女取下支着窗戶的叉竿,将窗戶關好,把細密的雨絲和陰冷的空氣擋在外面。
光滑的地闆上鋪着厚厚的軟墊,四個人各據一桌,氣氛沉悶。
搖曳的燭光輕輕搖晃,時不時的爆出一點燈花,映照着四張緊張又帶着憤懑的臉龐……
上首居中的老者六旬左右年紀,一張方臉清瘦,眼眸映着燭光精光閃爍,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威嚴氣勢。
正是陽羨周氏的家主周伯顯。
青衣窈窕、姿容秀美的侍女奉上香茗,微微垂着頭,纖纖素手将茶器放置于周伯顯面前的桌案上,輕手輕腳的躬身退出正堂,輕輕的帶上房門。
周伯顯提起紫砂壺,緩緩的斟了一杯茶。
這是陽羨所特産的紅茶,外形條索緊結,色澤烏潤顯毫,彌香悠然即若岸芷汀蘭,較之現如今聲名大噪譽滿海内外的龍井别有一番溫潤醇厚的幽香風韻。
輕輕呷了一口,周伯顯淡然說道:“說說吧,此事要如何處理。”
坐在他右手邊的一位中年文士憤然道:“那房俊欺人太甚,簡直豈有此理!某就不信,這大唐難道就沒有王法了?”
他對面的一位年紀相若的中年嗤笑一聲:“王法?人家房俊就是王法!江東這一畝三分地,那就是人家的後花園,蘇州刺史在他面前跟一條搖頭擺尾的狗崽子一樣,就算你現在狀告到蘇州刺史府,信不信那姓穆的甚至能反咬你一口誣告朝廷命官?”
中年文士乃是周伯顯的親弟,周叔顯。
此人精通儒家典籍,文名在江東一代甚是顯著,隻是爲人有些迂腐,什麽事都要講一講道理。
此時聞言,瞪着對面的幺弟周季顯,怒道:“某就不信他房俊能一手遮天?天子英明,定能秉公執法明察秋毫,明日一早某就啓程前往長安,就算是血濺朱雀門,也要給咱周家要一個公道!”
周季顯反駁道:“公道?公道個屁!當初那張亮派人送信過來,按着我的意思幹脆就不搭理他,偏偏你說什麽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那張亮什麽貨色,你心裏沒數兒?且不說當年你口中所謂的恩情也不過是張亮順口一句話的事兒,就說現如今他一個朝廷任命的大總管卻被房俊一個黃口孺子挾制得毫無辦法,又有什麽隻得我們周家支持他?現在好了,房俊那厮扣着我們的人和貨,給我們按了一個資敵走私販賣兵器的罪名,這可是要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