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微微鞠躬,抱拳施禮:“晚輩房俊,見過越國公。”
馮盎挺直腰闆,這次客氣多了,伸手示意道:“坐吧,毋須多禮。”
房俊笑道:“禮不可廢,禮多人也不怪。”
馮盎身材高大,肩膀寬厚,即便是跪坐在那裏,亦是有若淵渟嶽峙,透着一股子雄渾霸道的氣概。
聞言,馮盎一臉淡漠,隻是伸手捋了一下颌下雪白整齊的胡須:“禮之于人,多有虛僞。焉知嘴上客氣恭敬,肚子裏不是在罵着别人倚老賣老?”
這老頭蠻有意思。
房俊跪坐到馮盎面前。
嗯,最特麽讨厭跪坐了……
心裏吐槽,臉上卻帶着恭謹的微笑:“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人老了,大抵是見過世面的,知進退,懂取舍,卻非是吾等毛頭小子所能比拟。”
馮盎聞言笑了起來。
他笑的時候,眼角先是微微耷拉下去,鼻翼兩端出現兩道淺淺的法令紋,非但令人感受不到絲毫笑意,反而有一些毛骨悚然的危機感。
就像是面對一頭饑餓的孤狼……
“可是還有一句話,老而不死是爲賊!”馮盎看着房俊,說道。
孔子的故人原壤叉開雙腿坐着等待孔子,孔子就罵他說:“年幼的時候,你不講孝悌,長大了又沒有什麽可說的成就,老而不死,真是害人蟲。”說着,用手杖敲他的小腿,責怪他的失禮,老而無德。
爲何叉開雙腿就被孔子教訓呢?
古人兩膝着地而坐于足,與跪相似,但跪者直身,臀不着踝。若足底着地,臀後垂,豎膝在前,則曰踞,亦曰蹲。臀坐地,前伸兩腳,形如箕,則謂箕踞。漢人跪坐,夷則蹲踞。
所以孔子看不上原壤,罵他無德行……
房俊閑時也會看看四書五經這些時代流行的典籍,畢竟自己背着一個“文豪”的名頭,若是旁人引經據典的罵自己,自己反而笑嘻嘻的聽不懂,豈不是贻笑大方、丢臉丢到家?
是以這句話的意思他還是懂得。
便笑道:“富以能施爲德,貧以無求爲德,貴以不人爲德,賤以忘勢爲德。?有德無德,心内自知,但求俯仰無愧于天地,又其在乎世人之褒揚诽謗?”
這是明代呂坤的名句。
有錢的人應把樂善好施當作美德,貧窮的人應把無所欲求當作美德;尊貴的人應把禮賢下士當作美德,地位低微的人應把藐視權貴當作美德。
一個人有德無德,不是别人說出來的,你自己心裏清清楚楚……
馮盎長眉微動,頗爲詫異的凝視房俊。
自從房俊進屋以來,馮盎就在氣勢上完全壓制,他想要爲自己即将展開的談話占的一個先機。孰料這位年紀未及而立的年青權貴卻一直一副雲淡風輕毫不介懷的樣子,更是一直隐晦的反駁着馮盎的話語,尤其是最後這一句頗有些警世恒言的意味,令馮盎如何不驚異?
最重要的還是那句“知進退,懂取舍”,他不認爲這是房俊無意之間說出來的,或者是陛下或者房玄齡偶然洩露出來的态度?若是當真如此,那可就嚴重了。
盛名之下無虛士,自己還是小瞧了這位當今陛下的第一寵臣啊……
稍微試探,馮盎便知道房俊不可小觑,态度自然要轉變。
銅壺裏的開水咕嘟咕嘟的冒着熱氣,馮盎伸手将銅壺提起,謝絕了房俊想要代勞的動作,笑道:“從老友那邊新得了一點極品的龍井,老夫迫不及待的想要嘗嘗,隻好在二郎面前班門弄斧了。”
龍井乃是房俊所創,在他面前和龍井,當真就是“班門弄斧”……
不過房俊驚奇的不是這個,而是馮盎的話語。
剛從老友那邊得了極品的龍井?
如同馮盎這種地位的人,就像是後世的省部級高官一樣,他們牽扯了太多的利益,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無限放大,因此在面對下屬或者同僚的時候,沒有一句話是廢話,每一個字都蘊含着特殊的寓意。
馮盎這句話肯定不是随便說說的,因爲極品龍井的産量是非常稀少的,一方面是制法繁複得來不易,一方面也是房俊搞出的提高龍井檔次的手段。
而房俊剛剛送給張仲堅兩斤茶葉可是沒幾天……
可張仲堅不是說他與馮盎素有嫌隙麽?甯願跑到林邑國卻求購兵器甲胄都不求馮盎,怎地一轉身又将從房俊那裏“訛詐”來的龍井茶轉手送給馮盎?
這其中有故事啊……
馮盎顯然平素是喜好飲茶的,沏茶的手法很娴熟,隻不過大抵是沒有見識過真正的飲用綠茶的方法,還是跟以往喝“茶湯”的程序差不多。
看着馮盎将頭泡茶直接倒進兩個晶瑩剔透的白玉茶杯,房俊眉毛挑了挑,欲言又止。
因爲馮盎已經輕輕呷了一口,一邊回味,一邊贊歎道:“如此飲茶,仿若品嘗人生百味,平淡之中馨香隽永,回味無窮,二郎的确是上天賜予大唐的禮物。”
你總不會是叫我來喝茶的吧?
從一進門老馮的言語就雲山霧罩的一個勁兒的試探,房俊不想這麽試探下去了,他開門見山:“越國公召見晚輩,若是有何事需要晚輩去做,但請吩咐便是,切勿見外。”
馮盎呵呵一笑:“哪裏有事?隻是前些時日重逢了一位多年未見的老友,心底感歎于人生苦短有若白駒過隙,一晃眼就已是昨日黃花青絲成雪……聽聞二郎在那林邑國購買了兩處海港,更得到林邑國的允諾可以駐軍、收取商稅,着實感歎一代新人換舊人呐!想當年,老夫可是對于林邑國垂涎三尺,卻最終未曾派出一兵一卒,引爲平生憾事。是以,聽到家奴禀告二郎率領船隊抵達此處,便想要見一見你這位少年英雄!”
房俊咧開嘴巴,腼腆的一笑:“呵呵,倒是叫越國公見笑了,想必是見面不如聞名吧?”
老頭兒,你特麽跟我逗悶子呢?
堂堂執掌嶺南的“嶺南王”馮盎,閑着沒事兒把我叫來瞅瞅長得啥樣兒?
馮盎開懷大笑:“非也,是見面遠勝聞名啊!少年意氣,揮斥方遒,開疆于域外,比老夫強勝百倍!若是年青個三十年,老夫必定不會讓二郎你專美于前,定要與你争上一争!可惜啊,歲月無情雄心已泯,再不複當年之豪情矣……”
說到後來,已是不勝唏噓,充滿了英雄遲暮、垂垂老矣的感傷和無奈。想當年,這位也是金戈鐵馬,盤踞嶺南如虎嘯龍吟的一方豪雄!
可惜現如今年老體衰,怕是已經上不得馬、提不起槊、拉不開弓,一腔壯志早已被流逝的歲月洗淘一空,惟剩下這老弱殘軀,品味着清茶緬懷着昔日的壯烈……
房俊肅容道:“越國公何出此言?您之一生,正是吾等後輩崇敬向往之榜樣!能夠以一己之力鎮守嶺南,使得嶺南無數百姓免受與戰火荼毒,家家安居,戶戶樂業,如此功勳豈不勝過開疆拓土數倍?”
這話确實發自内心。
且不論馮盎的心裏到底有多少割據稱王的慾望,可他至始至終也沒有走出那一步,使得嶺南之地在歲末的動蕩歲月之中得以偏安一隅,未曾受到太大的波及,這便是無上之功勳!
話又說回來,慾望這東西誰沒有呢?
一個手握嶺南數州十幾萬兵将的一方豪雄,若是在隋末那等群雄并起遍地狼煙的年代裏沒有一絲一毫的野心,那才叫不正常!
而馮盎也僅僅是依附于林士弘數年光景,便立刻看清形勢撥亂反正,接受李靖的檄文,歸順唐朝,自此之後,嶺南愈發安定繁榮,馮盎功不可沒。
“哈哈哈……能夠得到當今士林之驕子、文壇之豪傑的房二郎如此贊譽,老夫這一生當可蓋棺定論,死有何憾?來來來,飲茶!”
不隻是真高興疑惑假高興,馮盎表現得甚爲愉悅,還給房俊送了一頂高帽。
他馮盎之一生功過,哪裏輪得到房俊來評說?
房俊瞅着馮盎親手推到眼前的茶杯,神情糾結。
馮盎微微一愣:“爲何不飲?”
房俊沉吟了一下,盯着那晶瑩剔透的白玉茶杯:“再好的茶葉,也是經由人手炒制出來的,期間難免有雜物塵埃沾染,所以隻要是炒制出來的茶葉,第一泡都是要倒掉的……”
他說的有些糾結,實在是不願給馮盎添堵,更不忍看着一個熱愛茶道的老者心靈受到傷害。畢竟一直都喝頭泡茶,這真不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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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房俊走了好久,馮盎依舊一臉陰晴不定的跪坐在那裏。
一個仆人模樣的老者弓着腰輕手輕腳的走進來,将一個小巧的瓷罐放在馮盎面前的茶幾上,低聲道:“家主,華亭侯已然登船,臨走之時,說是此次出海攜帶的茶葉已然用盡,唯有這一點剩餘,贈送給家主。等回到華亭鎮之後,會安排人稍一些好茶請家主品嘗。”
說完便垂首立于一旁,等待家主的吩咐。
然則馮盎卻一直默然不語,有些失神。
他還在耿耿于懷自己喝了兩年頭泡茶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