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商賈們漸漸散去,房俊卻獨獨挽留了那位老者。
船艙裏,房俊命兵卒奉上香茗,與老者對坐。
看着老者清癯的臉龐,總覺得在他那平和淺淡的目光中隐藏着某些神韻,而且高瘦的身材看似單薄,卻予人一種淵渟嶽峙一般的沉穩厚重。
這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請恕本侯愚鈍,閣下的名諱好似在哪裏聽過,卻有一時想不起來,不知閣下可否見告?”
“呵呵……”
老者淡然一笑,沒有回答房俊的問話,拈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閉目品味着極品龍井那悠長馨香的回味,良久,方才輕歎道:“自從大唐傳出這等飲茶之法,老朽便被其中這看似清淡實則醇香的滋味吸引,不可自拔。隻是無福享受這等茶中極品,以往所飲之茶水,與之相比雖說不上天差地别,卻也是遜色太多。今日細細品味,當真稱得上是茶中極品。”
房俊無奈,這老家夥耍花槍呢?
他也不答老者的茬,隻是細品着茶水,心中反複回憶。
張仲堅……
真特麽的耳熟啊!
哪裏聽過這個名字呢?
房俊皺着眉毛,下意識的一口一口的喝茶。
老者含着淡笑,似乎認定就算房俊偶爾聽聞過自己的名字,但是以他的年紀絕對不會對自己有深刻的印象。想想自己的名字在中原消失了多少年?
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更何況就算是當初,自己也并不是什麽名動天下之輩。學成一身本事想要在亂世當中揭竿而起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彪炳千秋的事業,卻誰料英雄難過美人關,一場孽情,肝腸寸斷,一腔豪情自此盡付東流。
心灰意冷之下乘舟南渡,自此天涯漂泊,孤獨終老……
“砰!”
房俊猛然一拍桌子,将老者吓了一跳,剛剛喝進嘴裏的滾熱茶湯差一點将喉嚨都燙破了,皺眉不悅道:“身爲侯爵,一方總制,便是如此毛毛躁躁,全無深沉麽?”
想當年自己也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若非這麽多年修身養性火氣磨滅了不少,隻是房俊這一下的失禮便足以令他火冒三丈,好生教訓這個後生一番!
侯爵又如何?
在張某人的眼中,便是太極殿裏的李二,也不過是一仗着家世背景撿便宜得了天下的纨绔子弟而已!或許天下間,也唯有自己那多年未見的結義兄弟能讓自己以禮相待。
當然,還有那個令他魂牽夢讓卻又肝腸寸斷的女子……
房俊卻沒有理會老者的話語,手指着老者的鼻子,滿眼的不可思議、不敢置信:“你是虬髯客!”
這下輪到老者愣住了。
這小娃子不簡單呐,居然真的知道老夫的字号?
老者狐疑的大量了房俊一番:“呵呵,倒是有些見識,居然知道老夫當年的匪号。你與李靖熟識?”
房俊的身份,早已在林邑國傳得沸沸揚揚,大唐宰輔房玄齡的二公子,不是什麽秘聞。以看的年紀,應當是在自己那位結義兄弟那裏聽聞過自己的名字吧?
算起輩分,房俊是李靖的小輩,房家與李家大概交情不錯。
或許,是在紅拂那裏聽說的也不一定……
張仲堅心裏陡然熱切起來。
若當真是從紅拂那裏聽說過我的名字,是不是代表着這麽多年來,紅拂一直未曾忘卻過我呢?
知道此時,張仲堅方才赫然發現,自己逃避了幾十年,隐世了幾十年,修身養性了幾十年,卻已然沒有忘卻心中那一份執念。隻是刻意的将其掩埋心底,一旦被輕輕挑動,便立刻躍然而出……
可惜房俊的回答令他失望。
房俊興奮道:“哪裏用得着衛公來說起?風塵三俠的名号本侯可是如雷貫耳!話說前輩您當年不知所蹤,天下皆傳言您乃是因情所傷、爲情所困,因此生無可戀,不知是不是真的?還有,當年您真的中意于李夫人,卻不願傷害與衛公的兄弟情分,是以才黯然退出,成全了兄弟與自己心愛的女人?”
這可是千古謎案!
房俊這一刻似乎化身狗仔,對這一樁流傳在民間的故事極爲感興趣,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真相。
卻完全沒見到張仲堅已經徹底黑了臉……
這個混蛋小子,不是在戳自己的傷疤麽?
等到房俊見張仲堅神色異常,這才醒悟自己剛剛已經涉及到這位大佬的隱私,趕緊尴尬的笑笑:“呵呵,隻是好奇而已,前輩勿怪,勿怪……”
然後迅速轉移話題:“前輩自從離開中原之後,便一直呆在林邑國?”
虬髯客一直是隋末唐初最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之一。
民間傳說他渡海南下,招兵買馬,“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李靖在長安聽說東南扶馀國被滅了,就知道他的好兄弟虬髯客實現了他的抱負,成爲了島國的國主,痛飲三杯,遙爲祝賀。
難不成就是在林邑國附近的海面上占島爲王?
張仲堅哼了一聲,還爲剛剛附近冒失的問題頗爲不悅,淡淡說道:“非也,此來林邑乃是爲了貿易,偶見侯爺,不過是恰逢其會而已。某所占之島嶼,在琉球以南千裏之處,氣候濕潤物産豐饒,隻是缺少鐵器,是以前來收購一些生鐵。而且附近大島之上的他加祿人屢次進犯,不得不打造一些兵刃,以禦強敵。”
琉球以南?
豈不是水師來時被暴風雨帶去的那座“檀香島”還要往南?
房俊心裏大緻對比一下地理位置,想必張仲堅所占之島大抵是在呂宋島一帶了。不過那邊島嶼密集星羅棋布,具體是哪一座卻是不能肯定。
“前輩因何前來林邑國貿易?若是按照路程計算,似乎番禺更近一些吧?”
房俊頗爲奇怪張仲堅舍近求遠的行爲。
由呂宋島來到林邑國,幾乎是橫穿整個南海,其中之風險巨大。若是前往番禺,則隻需一路向北繞過琉球即可抵達,這一條航線上多有島嶼沙礁,安全得多。
張仲堅似乎對房俊好奇寶寶一般層出不窮的問題甚爲不爽,沒好氣道:“某當年與馮盎不和,番禺現如今是馮盎的地盤,豈能與那背信棄義膽小如鼠之輩貿易?”
呦呵!
這中間還有故事呢?
馮盎那可是李二陛下敕封的高州總管、越國公,妥妥的天南一霸!在嶺南之地自治程度極高,隐隐有割地稱王的架勢,深受朝廷重臣猜忌。
不過張仲堅乃是揚州人,馮盎可是土生土長的高州人,封爵亦在高州,這兩人怎會有瓜葛?
張仲堅看到房俊兩眼灼灼放光,頓時後悔提及此事。
眼前這個小家夥雖然爵位不低、官職顯赫,卻分明是個好奇寶寶,一肚子的究根問底,着實讨厭!
“休要問某與那馮盎之間的龌蹉糾葛,問了某也不會說。這次之所以冒昧前來,實是有一事相求。”
張仲堅果斷掐滅了房俊的好奇。
房俊一愣,嘿嘿笑了起來……
能讓這位隐姓埋名幾十年的大佬級别的人物不惜自報身份前來,且名言有事相求,那就必定不是一般的事情,想來定然難辦至極。
可你這是求人的态度?
房俊直起腰闆,靠在椅背上,客氣的謙讓道:“前輩說得哪裏話?切莫言及求不求的,晚輩受不起……那啥,這可是極品的龍井茶,放眼天下,除了皇宮和我爹哪裏,也就在這裏能夠品嘗,您好好嘗嘗,待會兒走的時候給您帶上二兩,也算是晚輩的一份心意。”
張仲堅頓時氣結。
這小子忒無恥……
不就是沒回答你這些刨根問底的問題麽,這就拿起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