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的見識尚未能穿越千古意識到商稅的重要性,但是有一點作爲宰相是看的很清楚的——一旦商稅成爲帝國稅賦之根本,将大大降低天災對于帝國經濟之影響。
一個龐大的帝國,最大的敵人是誰?
不是四周環伺的豪強鄰邦,不是境内紛湧的遍地烽煙,而是天災!
或澇或旱,對于以農立國的國度來說,既是一場戰争……
多少個強盛一時的帝國沒有敗給強大的帝國,卻在一場不可遏止的天災面前分崩離析?沒有天災,人人能吃飽肚子,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所建立的帝國,便不可戰勝!
商稅啊……
房玄齡一時無言,心神震撼。
房俊擡首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輕聲說道:“千百年來,這片土地上勤勞的人民被加諸于身的禁锢實在太多,多到不得不辛勤耕作流血流汗,卻依舊如同牛馬一般被壓榨,直至榨幹最後一份血肉,全無活路……而那些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卻理所當然的享受着壓榨而來的膏腴血汗,依舊鞭策着勤勞的人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永無休止……”
說到此處,房俊的聲音漸漸高亢,充滿了憤懑與抗争:“憑什麽?就憑他們生來就是世家豪族的血脈,天然便高人一等?憑他們祖先的奮鬥,所以生來就能讀書識字?”
見到父親沉默的面容,房俊激動的心情略微平緩,深深吸了口氣,說道:“土地,是生存的根本,亦是原罪。曆史上,曆朝曆代都是在重複着土地分配、集中、壟斷、然後再分配的過程。隻是這個過程當中,王朝一個個的興起,土地分配到人民手裏,然後當土地漸漸的集中到一部分人手裏,王朝再一個個的崩潰。前一代人所創造的興盛文明,往往就在王朝的興起于覆滅之間灰飛煙滅,然後重頭再來。”
語句铿锵,字字珠玑!
房玄齡是徹徹底底被自己的兒子給震撼了!
震得他目瞪口呆,神搖目眩!
居然将王朝興滅的原因,歸咎于土地的分散與集中?房玄齡發誓,自認爲熟讀史書通曉政治的他,居然從未在這個角度去考量一個帝國的發展與前途!
這不是說房玄齡不及房俊,隻能說是時代的差距。
就算房玄齡讀書破萬卷,從中領會的真理又怎記得上房俊在浩瀚如煙的網絡上直接攫取無數成功人士所獲得的經驗?換一句話來說,這個時代世界上所有的書籍加在一起,可能還不如網絡上一個網站……
這是信息的嚴重不對稱。
往往在房俊看來理所當然的道理,放在這個時代,就是石破天驚震爍一時!
什麽火氣、玻璃、造船、印刷,統統不值一提。信息攫取量的巨大差距,才是穿越者真正的金手指!
站在無數巨人的肩膀上,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房玄齡閉上眼睛,胡子微微扇動,心情激蕩的沉思兒子的觀點。越是思索,越是發現兒子的話語是真的有道理!
老百姓爲什麽造反?
什麽青史留名、什麽升官發财、什麽金銀美女,統統都是扯蛋!能吃飽飯,能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動力!隻要有一口飯吃,隻要有活下去的希望,沒有一個老百姓能被裹挾着幹起造反這種殺頭的買賣!
說到底,就是爲了土地!
能夠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自己的辛勤和汗水填飽自己的肚子,生兒育女,繁衍後代。滿足了這一點,就是天下升平的繁華盛世,反之,就是天下動蕩,王朝覆滅!
房玄齡有一種撥雲見日、茅塞頓開的舒暢感!
有一種萬千愚昧,吾獨自掌握天地真谛的豁然!
就是這麽簡單的道理啊……
自己的兒子不僅看到了這個萬世混沌、王朝周而複始的原罪,更提出了解決之法!
隻有将人民從土地的束縛上解脫出來,讓人民即便沒有土地,亦能吃飽肚子活下去,誰會造反?相對的,既然土地已經不是唯一的生産資料,那些地主豪強世家門閥們,還會拼了命的一輩又一輩的囤積土地,最終導緻土地嚴重集中,百姓無地可重,不得不造反的惡果麽?
商業!
将商業發展到一定程度,自然可以彌補土地之不足帶來的社會問題。同樣的,商業越來越大的利潤,亦能讓那些地主豪強們将目光從土地上挪開,投注到商業這個領域中來。
天才一般的洞察力,天才一般的構想!
房玄齡激動得胡子亂顫,狠狠拍了房俊的肩膀一下,贊道:“吾家之麒麟兒啊……”
被老爹如此稱贊,房俊一陣惡寒,渾身不得勁兒。
剛想說話,房玄齡已經疑問道:“可是這深一層的見解,爲何不在奏折當中說明?反而隻是欲說還留、使人不得其中奧妙?”
房俊搖頭道:“光是用嘴說說,有什麽用?那些所謂的士族階級,把持着越來越多的土地,怎會輕易相信這樣的言論和觀點?與其用嘴說,不如做出來給他們看,當他們看到成千上萬畝的良田尚且不如一個作坊創造出的價值,您猜猜他們會怎們樣?”
房玄齡喟然歎道:“說是商人逐利,這世間之人,何人不是如此?屆時,定然群起而至,猶如牛虻見血。”
這個兒子,實在是個妖孽啊!
不但能看透世事,更熟谙人心……這兒子是怎麽生出來的?
*****
長孫府。
春光明媚,柳綠花紅。
長孫無忌回到府中,便即坐在書房裏一言不發,臉色陰沉似水,隐隐有雷霆暴怒孕育其中,心情與外面明媚的光景截然相反。長孫無忌的脾氣雖然不算溫和,但長孫府下人亦甚少見到家主如此神情,頓時心中忐忑,連走路都踮起腳尖,唯恐惹起家主不快,遭遇不測之禍……
同時各個心中呐喊,以家主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還有誰能将家主招惹至此?
坐了半晌,長孫無忌起身走到書案前,取過紙筆,奮筆疾書。
稍傾,喚來心腹家仆。
“這幾封書信,依次送給江南的陸氏、張氏、謝氏、王氏,務必要親手交給他們的家主,不得有誤。”
家仆躬身領命。
長孫無忌手裏捏着最後一封書信,神情糾結良久,才緩緩說道:“這封書信,要親手送到……少主手中。”
他本不願讓長孫沖浮出水面,但是想到長子如今必然心中憤懑異常,若是能親手除去房俊,出了這口惡氣,雖然不能在局面上有任何益處,但好歹亦能避免抑郁成疾……
家仆一驚,豁然擡頭,正迎上長孫無忌灼灼的目光。
心中凜然,家仆趕緊跪地,低聲道:“家主放心,奴婢就算是死,亦要将此書信送到少主手中,且絕不會洩露半分!”
也是,少主畏罪潛逃,可家主又怎麽會不知其去向呢?怕是皇帝也明知此事,隻不過睜一眼閉一眼,懶得究根問底而已。說到底,皇帝還是念着舊情啊……
家仆心中了然,卻也深知此行的保密最是重要,稍微露出風聲,皇帝或許不會深究,可那些對長孫家虎視眈眈的對手,豈能放過這等打擊家主的良機?
長孫無忌欣慰道:“不錯,此行要千萬保密。事成之後,老夫不吝賞賜。”
家仆立即說道:“奴婢乃是長孫家的仆人,這條命就是長孫家給的,奴婢不圖賞賜,隻願家主與少主長命百歲,心想事成。”
“很好,去吧,選一隊護衛跟着,注意安全!”
“諾!”
目送家仆走出去,長孫無忌重回榻上安坐,嘴角露出一抹狠厲。
“害得吾兒有家不能歸,大好前程毀于一旦,你還想借助這個什麽市舶司青雲直上,撈取天大的功績?簡直做夢!老夫非但讓你一事無成,還要讓你将這條命也丢在江南……”
喃喃自語間,恨意滔天!